一段感人至深的革命情谊,一个令人迷惑的历史公案。鲁迅是如何营救孔另境的?孔另境当年入狱是因为当时与他同居的戴望舒的姐姐的告发吗?孔另境的女儿、茅盾的侄女孔海珠的披露———
30年代的鲁迅
父亲在狱中并不清楚外面营救的过程,以为“为我奔走效力的就是李台两君”,当他出狱后,他说,“第一桩心事我一定要去结识这个富有义侠心肠的老头儿”。
鲁迅见到我父亲,惊讶地说:“想不到你竟出来了!”还幽默地说:“没事,当然要放的,他们的口粮也紧得很呀!”
关于父亲这段北方之灾,我们尊敬的姑父茅盾在回忆录中,不提感谢鲁迅等人的救助倒也罢了,却作了相反的意想不到的阐述,按他的说词,孔另境在天津被捕,原因在于和他同居的戴望舒的寡姐“另有所欢,为了甩脱他,就诬告他是共产党”。
我给《新文学史料》主编楼适夷先生信中说:“茅公的这段话情况不确,对茅公和我父亲都造成不良影响,希望能做补救挽回的工作。”
鲁迅先生救助过无数青年人,营救我父亲孔另境于1932年脱离北方的牢狱之灾,是成功的实例。对此,鲁迅本人看得很稀松平常,出手相助的“北国二友”很少有提及,这更加重了父亲对他们的敬意。平日里,父亲对我们讲述这段生平故事时,总说鲁迅是他崇敬的第一人。关于营救的内情,父亲曾有短文记述。直至1976年间新发现了几封鲁迅致许寿裳的当年信函,才将此事曲折内情抖落出来,原来父亲生前也不详尽当年鲁迅先生为营救他出狱所谋划的一切。
李霁野奔走营救
此事还得从父亲如何在天津被捕入狱说起。
1922年的孔另境因参加学潮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乌镇。他的姐夫沈雁冰在商务印书馆工作,同时在新筹建的上海大学任教职。他帮助内弟说服了岳祖父让他同来上海。经过考试,孔另境入上大中文系就读,也常旁听哲学系的课。他在这个大熔炉里,思想更进步了,1925年初加入了共产党,经过五卅运动,革命觉悟更为提高。1926年春,当茅盾在广州做实际革命工作时,他也到了广州任职,后又参加北伐。1927年国共分裂,宁汉合流,他被“欢送”出境,到庐山和茅盾会面后变装回沪。孔另境受指派到杭州参加暴动,盲动路线致使组织被破坏,他回上海时,组织要求每人寻找公开之职业以掩护。1929年春,他应潘训(潘漠华)介绍到天津南开中学教书,后转到河北女子师范学校,任出版部主任兼《好报》编辑。这时虽无组织关系,他的公开地址作为党与国外联络通讯处,苏联寄来的许多宣传品都寄到学校,邮件屡被没收,1932年初夏,被天津警备司令部捕去。
父亲被捕后,他同事近三年然关系并不密切的李霁野,奔走请托担任天津市党务领导工作的同乡熟人,此人父亲平日也认识,李先生说:“这时的办法不外:一,用钱赎买;二,托人讲人情。第一件我无法办到,所以就去托人。”原想请这位同乡朋友说句话,证明孔并无政党关系后可以开释,因为搜查出来的罪证,是父亲也没有看到过的两册书籍。不料此人为父亲作了相反的证明,于是父亲被押送到总司令部北平行营军法处。行营主任是张学良。李霁野气愤之下,从此不和此人往来,并托了在北平的知友台静农就近照顾。台静农也为父亲奔走托人,并时作经济上的接济。父亲见出狱无望且案情在升级,乃信告在上海的姐姐。
鲁迅请汤尔和营救父亲
父亲原名孔令俊,字若君,14岁丧母,长他7岁的已婚姐姐对弟弟向来很关心,出了这么件性命交关的大事,她向鲁迅先生求助。父亲在文章中说:“鲁迅先生从前在北京教育部做过事,不免还有些熟人,于是他老先生破例替我写封信给曾做过教育总长的汤尔和,说明我被捕的原因是并不确实的,请他设法在少帅面前说说明白。”其实,营救的内情还要复杂一些。
首先,鲁迅先生了解情况后,在1932年8月17日给在南京就职的老友许寿裳写信。为什么给许写信,由他转信北京方面?鲁迅解释说:“在京名公,弟虽多旧识,但久不通书问,殊无可托也。”其次,称孔另境为自己的“旧学生”,以示亲近,又说“此人无党无系,又不激烈,而遂久缧绁,殊莫名其妙,但因青年,或语言文字有失检处,因而得祸,亦未可知。”第三,向许寿裳询问汤尔和住址,并说:“兄如知道,可否寄书托其予以救援,俾早得出押,实为大幸。”鲁迅把此事托请汤尔和办,是经过周密考虑的。因汤在北京和张学良说得上话。而鲁迅、许寿裳和汤尔和是同期留学日本,回国后又同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同事。后来,汤官运亨通,这点情面估计是会给的。所以,鲁迅对许说“函中并列弟名亦可”。两个多月后,鲁迅见营救的事仍旧未能办成,怕出意外,又信许寿裳催办此事。因为李霁野以自己的名义去见汤尔和,五次不得见,也不知汤是否收到过许寿裳和鲁迅联名写的请托之信。鲁迅先生信中说:“孔家甚希望兄给霁野一介绍信,或能见面,未知可否?”李霁野和台静农都是鲁迅早年为首的未名社社员,也是鲁迅在北平居住时的朋友。许寿裳先生是个热心人,受鲁迅之托,不仅给李霁野介绍汤尔和,还介绍蔡元培先生。李得信后马上寄信给汤尔和,又持了许先生的介绍信见到蔡元培。
李霁野在许寿裳先生遇难后回忆说:“这几年中因嫌被捕入狱的人颇多,一九三二年我的一位朋友也被牵连了。大家都是谈虎色变,许寿裳先生却是热心帮忙的。他提到蔡孑民先生,说他虽然常受警告和威胁,却依然肯说话,于是便写了介绍信,交给我去找蔡先生。”又说,他见到蔡先生仅这一次,蔡先生立刻就写信介绍他去找可以为力的人,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效力,“对于两位先生在险恶的环境中勇于救人的义气,我心里永远钦佩感谢。”
不久,这请托产生了效力,李霁野接到父亲从狱中来信,说可用两人就能保释。李霁野和台静农联名作保,父亲被关押一百天而获释。台静农亲自到军法处接他出狱。
父亲在狱中并不清楚外面营救的过程,以为“为我奔走效力的就是李台两君”,当他出狱后,“他们突然告诉我,鲁迅先生曾帮了我很大的忙的,我愕然,也使我更加心感”。
孔另境登门拜访鲁迅
这年冬天,父亲回到上海姐姐的家,他说,“第一桩心事我一定要去结识这个富有义侠心肠的老头儿”。“一个西北风刺人的早晨,心里牢记着打听来的先生寓所的路径,走到一个建筑物门前,这建筑已很陈旧,也无门警,也无电梯;我也顾不得人家警告的什么什么,一直就冲上三楼,怀着仿佛要爆烈出来的满腔热情,拼命揿那电铃,一忽儿里面一阵响声,出来开门的正是鲁迅先生自己……”
这是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回忆那时上门道谢时的情景。我考查了一下,这个地点在北四川路194号三楼四室,那时名拉摩斯公寓,即现在的北川公寓。
鲁迅惊讶地说:“想不到你竟出来了!”还幽默地说:“没事,当然要放的,他们的口粮也紧得很呀!”无论如何不承认有营救他的力量在内。隔了两个月光景,父亲又到鲁迅寓所去,他们正在搬家,鲁迅介绍认识了他的夫人许广平和孩子。父亲说,这次我们谈到了五个青年作家的被捕事件,鲁迅开玩笑似的说:“你总算幸运的,要在南方,怕早就完了。”
“那也不致于吧,我的情形不同。”
“不相干,他们还管你情形同不同!比如说,你倘藏着我的一封信,这就够了,因为据说我是拿卢布过活的,你既和我通信,你自然也是了。”
“能这样简单么?”
“自然简单,中国人的推理原是很妙的。”“这时他也笑了,那笑的意味却很难确定,仿佛是讽刺的笑,又像是一种苦笑。他是认识五人中的几人的,自闻他们被难,他很苦痛,烧去了所有别人给他的信,免得倘自己有问题时牵连到不相干的人,所以后来我编《作家书简》向他征求时,他回信说,……而且别人给我的信,我也一封都不存留的。这是鉴于六七年前的前车,我想这理由先生自然知道。所谓‘六七年前的前车,’就是指这一事件了。”
这段对话记于1936年10月,鲁迅先生去世一个月后,父亲为铭记他的恩德,记下这段回忆,它真实,感人,也很珍贵。父亲的这次牢狱之灾惊动了那么多人,也使父亲结识了那么多人,尤其鲁迅先生待青年人至诚的心,父亲感佩一生。
并非因戴望舒的姐姐告发
然而,关于父亲这段北方之灾,我们尊敬的姑父茅盾在回忆录(十五)《文艺大众化的讨论及其他》,刊《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二期上,不提感谢鲁迅等人的救助倒也罢了,却作了相反的意想不到的阐述,按他的说词,孔另境在天津被捕,原因在于和他同居的戴望舒的寡姐“另有所欢,为了甩脱他,就诬告他是共产党”。“其实他早就不是共产党了”。等到孔另境被保释出狱,“但那时天津的家早已人去楼空,所有细软也被戴氏囊括而去。另境只好孑然一身来到上海”。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说父亲的隐私,而且在公开发表的杂志和书本上,在他姐夫的文章中。它真实性又如何呢?
我初步调查了:1.戴望舒的前妻穆丽娟;2.和孔另境、戴瑛都熟悉的施蛰存;3.范文澜当年和父亲的通信;4.出手营救的李霁野;5.我母亲。他们都未曾听说父亲的天津之灾是戴望舒的姐姐戴瑛告密所为,也没听到父亲有什么忌恨的言辞。母亲还说,父亲生前从未说起他曾和戴氏在天津同居的事,是1975年到北京茅盾家作客,茅盾对她说的,才知道有这么件事。当时并没有说到父亲的被捕是戴氏告的密。而且,父亲是个穷书生,也谈不上有“细软”之类被刮走。
父亲18岁离开家乡后,全靠姐姐和姐夫照顾,他们对父亲要求高、管教严是应该的。姐姐反对25岁的弟弟和比他年长又有两个孩子的寡妇同居,这是自然的。那年(1929年),正是茅盾在日本和秦德君公开同居的时候,茅盾夫人拿他没有办法;父亲钻了这个空子,没有听姐姐的劝,和戴瑛私奔到天津去了。据说戴家也不同意。父亲在天津三年自力更生地生活,被捕后因担心女方的生活,委托他的朋友王德甫照顾。不意,这女的跟姓王的跑了。真是一团糟。
姐姐见弟弟又坐牢,又吃亏地回来,自然很生气,会说戴是个坏女人。如果说她“诬陷”父亲,毕竟想像的成分太多。关于营救,茅盾说:“她为了弟弟的事,焦急万分,硬拉我去求鲁迅。因为她知道鲁迅在北京有不少有名望的熟人,可以转托他们去营救。”还说:“鲁迅虽然不知道孔另境其人,仍旧热心地答应帮忙……”其实不然,鲁迅和茅盾住在景云里门对着门时,孔另境就为茅盾作信使多次去过他家,鲁迅先生知道茅盾有这么个妻弟,只是不太熟悉罢了。
误传还在继续
1982年12月,施蛰存先生在一篇《怀孔令俊》中说:“令俊的为人,心直口快,喜怒即形于色,所以常常容易和人冲突,但本质却是忠厚的,初到上海时的生活,天津回来后的一段时期,大概经济方面非常狼狈,不得不依靠他姐姐的支援。近年间,沈先生在他的回忆记中,曾有好几处提到令俊,语气之间,似乎很有不满,我觉得有点意外。我看过沈先生给令俊的许多信札,一向都是信任他,鼓励他和热心帮助他,不知道为什么晚年来,在沈师母故世之后,忽然态度一变,对令俊深致不惬,不惜形之笔墨,这一情况,我觉得不可思议,莫不是令俊在晚年时节对沈先生有过什么大不敬吗?这就不是我所能了解的了。”
我们对此也大惑不解。我给《新文学史料》主编楼适夷先生信中说:“茅公的这段话情况不确,对茅公和我父亲都造成不良影响,希望能做补救挽回的工作。”楼先生在1982年8月23日回信说:
“茅公回忆录中涉及你爸的话,有失实处,编辑部已收到一封来信,(大概是戴望舒姐姐的儿女),在与韦韬小曼商量处理。你们是近亲,是否先给韦韬写封信,附一封给编辑部的信,说明事实不符之处,我们再想办法。如在刊物上发更正信,待出书附加一条注解说一说之类,要大家来决定。”
这件事一直拖着没有解决。以后,茅盾的回忆录题名《我走过的道路》(中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5月出版,第170页),仍然对上面的失实处没有作修改,也没有加注解。以后文化艺术出版社又重印,也未作改正。看样子谬言还要流传下去。所以,我作上述考证,发出一点声音,希望引起读者的注意,也希望出版社在重印时考虑如何作出补救处理。
(孔海珠著作《聚散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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