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浮游》
薰大将惯常气度安闲,举止端详,但对于恋爱之事,也时常身心交困。何况那轻薄之人匂亲王,自浮舟死后,整目哀怨,无人慰藉。也没有一人可以当作浮舟的遗念而诉说哀情。惟其夫人二女公子,偶尔叹息一声“浮舟可怜”。然而她与浮舟是异母妹,最近才见面相识,并非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感情不甚深。那匂亲王也不便在妻子面前随意说浮舟如何美丽可爱可怜。再说自宇治山庄的侍女们确认浮舟投水自尽后,便相继离散归家了,最后眷恋旧情留守在那里的,只有乳母及右近、侍从三人。侍从与浮舟不甚亲近,但也暂且留下陪伴乳母和右近。先前,在这偏僻之处,惟有宇治川的水声可以带来一点希望,聊以自慰,而如今这水,竟也让人觉得凄凉可怕了。最后侍从也离开宇治,住在京都一颇为简陋的地方。匂亲王思念死去的浮舟,便打算接侍从到二条院,遣人找到她道:“你到二条院来当差,如何?”然这侍从顾虑二条院与旧主人浮舟的复杂关系,为免非议传耳,便婉言谢绝了匂亲王的好意,表示愿去明石皇后那边作侍女。匂亲王道:“这样也好。你在那边,私下我也可差使你。”侍从思想进入宫中,便不再孤独寂寞了,遂找人说情,当了明石皇后的宫女。别的宫女虽觉侍从出身低微,但见其相貌周正,人品亦好,自然不再鄙视她,相处和睦。薰大将也常来这里,每每见到,侍从便无限感伤。她曾听人说,皇后那边有许多高贵的千金小姐,就像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如今她留心察看,愈发觉得没有哪一个比得上旧主人浮舟。
话说式部卿亲王的前妻留下个女儿。亲王今春一死,现在的亲王夫人因是后母,对这女儿便服极感厌恶。这后母有个叫右马头的兄长,此人不足挂齿,却私下看中了这个女儿。这荒唐的后母竟委屈女儿,硬将她嫁与其兄。明石皇后闻之,也甚为惋惜,说道:“这女子真命苦呵!昔日她父亲何等疼爱她,如今却落得任人糟蹋的地步。”这女儿日夜愁叹。作侍从的哥哥便道:“皇后既然如此怜惜……”最近已送妹妹进宫,与大公主作伴尤为合适。因此众人皆很尊敬她。但身份另有规定,便为她取名宫君,但除一条侍女用的短裙外,不穿侍女服饰,实甚委屈于她。
匂亲王闻知后,心想:“眼下相貌可与浮舟相比的,怕是只有这宫君了。她毕竟是八亲王兄弟之女。”于是爱慕之心又生,时刻都想看见她。薰大将闻知宫君作了宫女,想道:“真是岂有此理!前不久她父亲曾想让她成为太子妃,也曾表示欲嫁与我,世事难料啊!遭遇意外,为免受讥评,倒是投身水底为好。”甚是同情宫君。
明石皇后居于六条院之后,与宫中相比,众侍女均认为更加敞亮,更富情趣,甚是舒适。因此跟来许多侍女,往日的空房也住满了人,连回廊与厨房等处,也挤得满满的,倒也十分快活自在。夕雾左大臣的威势与当年源氏相比,毫不逊色,万事皆至善至美,以接持皇后。源氏家族较先前更为繁荣,排场也愈加阔绰新颖。若是匂亲王依然风流好色,则皇后居住六条院期间,恐怕会惹出诸多风月之事来,幸而近期他颇为安份,以致众人均以为他改掉劣习。孰料自看上宫君,他那老毛病便又犯了,又不安份起来。
秋日渐凉,明石皇后打算回宫。年轻侍女们却依恋不舍,纷纷向皇后请求:“正值迷人金秋。红叶正艳,不可错过呢!”于是日日临水赏月,管弦妙曲绕耳,那场面热闹非凡,胜似往常。匂亲王最擅长音乐,便时时弹奏几曲。其容貌匂丽,虽朝夕见惯,仍觉若初开之花。熏大将则来往甚少,因其仪表威严。众侍女皆望而生畏。两人同来参见皇后之时,侍从由屏后窥望,心想:“这两人,都为我家小姐所爱慕。倘小姐在世,该享受多好的荣福啊!却突然之间寻了短见,真是太可惜了!”
她绝口不提宇治发生的事,装作不知,心里却痛惜不已。匂亲王要向母后禀告宫中之事,薰大将便告退。侍从想道:“切勿让他发现我。小姐周年忌辰尚未满,我却离开了宇治,他定会怪罪的。”遂躲避起来。在东面的走廊边,薰大将看见许多侍女正在开着的门口低声谈话。便对她们道:“你们应该知道我是最可亲近之人。我虽为男子,却比女人值得信赖,也能教与你们须知之事。我的心情,你们定会慢慢知晓的,所以我很高兴。”众侍女皆缄默不语。就中有一侍女名叫弁姐,年事较长,颇谙世故,答道:“对于并不亲密之人,总是不便亲近的。不过并非都是如此,比如我,便不是那可以随意见你的亲近之人。但我们这些身为侍女的,若装着怕羞躲避你,未免太可笑了吧!”薰大将道:“你如此断言,在我面前不怕羞,我倒觉得真是遗憾了。”他向里面望望,但见一旁堆着脱下的唐装,想必正纵情弄笔。砚台盖里盛着些琐碎的小花枝,看来是供玩耍的。帷屏后面躲着几个侍女,还有几个转过身往门外张望,尽皆发髻高盘,乌黑美丽。薰大将顺手移过笔墨,题诗一首:
“灿烂女郎花,宿卧花阴下。
冰心如玉洁,不留好色名。
为何如此担心呢?”便递给了纸隔扇后面坐着的那个侍女,她是背向着他的,并不转过身来,惟从容不迫地振笔疾书道:
“名艳女郎花,坚贞守情志。
不似寻常草,任由染露迹。”
其手笔虽不甚工整,却自有一番趣味,颇有可观之外。他不认识此人,料想是正欲上皇后殿,被他挡了路,暂时躲避于此的。弁姐也看了薰大将的诗,说道:“这口气像老翁,可谓斩钉截铁,没有趣味!”便赠诗道:
“艳艳女郎花,适值茂盛开。
试宿花阴下,君情移不移?
之后便可确定好色与否。”薰大将答诗道:
“承君留我宿,一夜自当伴。
即是闲花草,此志亦不变。”
弁姐看罢道:“何故侮辱我们?我是说在别的荒郊原野去野宿,并非我们欲留你。”薰大将只好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侍女们倒希望他再往下说。然他准备离去,说道:“我这般挡住你们,未免任性。你们走吧,我不再拦你们了。看你们今日躲躲闪闪的,想必另有缘由吧?”说罢起身告辞。有几个侍女想道:“他以为我们都与弁姐一样不怕羞,真正冤枉人了!”
薰大将倚着东面的栏杆眺望庭院,欣赏夕阳中次弟竞芳的秋花,心中却甚是伤感,不由低声吟咏白居易的诗句来:
“大抵四时心总苦,
就中肠断是秋天。”
忽闻有女子衣衫曳动之声,显见是刚才背身吟诗之人。她穿过正殿,向前走去。其时匂亲王走过来,问侍女们:“适才过去那人是谁?”一侍女答道:“是大公主的侍女中将君。”薰大将想道:“这侍女亦太冒然了,岂能累充告诉心存非份之念的男子!”他深感遗憾。但见侍女皆亲近于匂亲王,又顿生妒意。心想:“许是匂亲王神情威严,那些侍女才不得不如此。我多晦气,为匂亲王狂恋,只有暗自妒恨,吃尽苦头。这些侍女中,定有他所倾心爱恋的品貌出众的女子。我何不设法诱惑此女,夺取过来,让他也尝尝我现在的滋味?我敢断定,真正聪慧的女子,决不会拒绝我的。但这种侍女又有几人呢?只有想想那二女公子了。她常嫌匂亲王的行为不合本分,又担心我和她的恋情被世人知晓枉加讥评,只能隐秘,然而始终不曾放弃对我的爱恋。能有如此见识,堪称世所罕见的贤女。然而这些侍女,与我向来生疏,能否有这种人是无从得知了。近日寂寞无聊,夜不能寐。何不也干一些风流韵事呢?”他这想法,亦有失身份。
于是薰大将又如前日偷窥一样,特意去了大公主的西廊,这纯属无聊。晚上大公主到明石皇后那里去了,侍女们皆随意聚在廊前,闲谈观月,甚是惬意。中有一侍女正在弹筝,琴技娴熟,爪音悦耳。薰大将悄然无声地走近,竟无人知晓,但闻:“为何‘故故’状奏得如此美妙?”
众人大为诧异,来不及将揭起的帘子放下,一人起身答道:“‘气调’相似的兄弟不在此地!”辨其声音,知此人便是中将君。薰大将亦引用《游仙窟》中典故戏答道:“我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呢!”得知大公主不在,他已毫无兴致。问道:“公主总是常去那边,这归省期间她还做何事呢?”侍女答道:“公主无论在何地都毋需做事,惟寻常度日罢了。”薰大将想到大公主那高贵的身份,止不住一声叹息。为免被人怪诧,只得强忍情绪,接过侍女的和琴,未及调弦,便一阵弹拨。倒也合律合调,琴声与这秋天的景象甚为相宜,真是绝妙动人。忽然琴声嘎然而止,沉迷其间的侍女皆大为叹息。此刻薰大将心事沉重,正寻思道:
“我母亲与大公主的身体相当,唯一不同乃大公主为皇后所生。但受父帝的宠爱却完全一样。为何大公主尤为优越呢?许是皇后出生之地明石浦乃风水宝地吧!”又想:“我能娶得二公主为妻,已是莫大幸运,然若兼得大公主,那真是完满之至!”这亦未免太狂妄了。
再说那已故式部卿亲王之女宫君,在公主西殿那里也有她自己的房间,其时诸多年轻侍女皆在那里赏月。薰大将叹道:“唉,可怜!此人与大公主同是皇家血统呢。”回想当年式部卿亲王曾有心将此女许配与他,或许有些缘份,遂向那里走去。只见两三个身着值宿制服,相貌姣好的女童在外面闲步。一见薰大将过来,忙避退室内,其娇羞之态甚为可爱。但薰大将却不以为然。他向南行至一角,有意咳嗽几声,便走出一年事稍长的侍女来。
薰大将说道:“宫君的遭遇实令人同情,我欲向她表达,却又怕这些常用之言给人虚假应酬之感,所以正在努力‘另外觅新词’呢。”那侍女并无去通报宫君之意,自作聪明道:“我家小姐虽遭此不幸,然想起亲王生前的宠爱,又蒙大人的深切同情,她将不胜欣慰。”薰大将听罢这泛泛的应酬,甚为扫兴,心中顿生厌感,说道:“宫君与我也算兄妹,具有同族之谊,如今遭此曲折,我理应关怀备至。今后无论何事,但请嘱咐,定当乐为效劳。若像今日叫人传言,避舍三分,岂不是有意推却我么?”侍女也觉得有些失礼,便竭力劝说宫君接待。宫君于帘内答道:“如今我孤苦无依,‘苍松亦已非故人’了。承蒙念惜往日情谊,不胜感激。”此为亲口对答,非侍女传言,其声甚是娇嫩,极蕴优雅之趣。
薰大将想道:“她若为此处一普通宫女,倒是很有趣味。可惜身为亲王家的女公子,今境遇改变,不得已而与人直接通话。”颇生忪怜惜之情。又猜想她定然美貌无比,很想见上一面。忽念匂亲王为此女苦思劳心,暗中好笑。却又喟叹世间称心如意的女子实甚罕见。他想:“身份高贵优越的亲王,培育出品貌优秀的大家闺秀,不算稀奇。最稀奇的,还是成长于宇治山乡八亲王之家的美人。此处荒凉偏僻,且家道枯寂如高僧。连那众人皆视为命苦志弱的浮舟,与其面晤时,亦觉优雅清丽,可爱无比!”由此显见他时刻牵挂着宇治一族。不觉暮色苍茫,她们的不幸因缘历历浮现眼前,令他伤感万分。忽见诸多蜉蝣忽明忽暗地东飞西窜,便赋诗道:
“眼见蜉蝣不能取。
忽显忽逝去不知。
世事亦皆如这蜉蝣一般‘似有亦如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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