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东亭》

薰大将虽欲寻访常陆守养女,向她求爱,却又怕遭世人非议,说他过于轻率,有失稳重。故也不敢直接写信与浮舟,而是托了老尼弁君,屡次向浮舟的母亲中将君转达他的爱慕之心。而这母亲呢,却认为薰大将终不会真心爱恋她女儿,只觉得承蒙这位贵人用心良苦的追求,很是荣幸罢了。她暗自思忖道:“此人乃当今红极一时的人物,我女儿若是攀附了他,那才好呵!”遂心下犹豫。

这常陆守身边的子女,多是已故前妻所生。后妻也生了位小姐,两人很是疼爱。以下年幼的尚有五六个。常陆守对这些子女,个个悉心抚育,疼爱异常,却独对后妻带来这个浮舟不甚关心,视同外人。为此,夫人常为此而怨恨常陆守无情。她日夜不宁地为女儿婚事操劳,惟望她嫁得一个好夫君,荣华富贵,从此扬眉吐气。加之浮舟天生丽质,聪慧无比,其他姐妹断不能及,作母亲的又怎甘心将她与别的女儿等同看待?是故母亲很可怜她,屡屡为她抱屈。

闻知常陆守有许多女儿,当地贵公子纷纷来信求婚。前大人所生的二三位小姐,皆已选得如意夫婿,并完成婚嫁了。中将君眼下关心的,便是为自己带来的这个女儿择一佳婿。她为浮舟朝夕照料,疼爱备至。常陆守乃公卿之家出身,众亲属皆身份高贵。因此其家财甚为丰厚,生活极其奢华。宇舍辉煌,衣食华贵。唯独在风雅方面不尽人意。他性情异常粗暴,颇有田舍野夫习气。恐因自小埋没于那远离京都的东国之故,惯说土语,发音也极含混。对于有权势的豪门大户,他颇生畏怯,常是敬而远之。万事皆如意,只是少了些雅趣,不谙琴笛之道而专擅弓箭。虽为寻常地方官人家,但因财力雄厚,所以集聚了当地所有优秀的年轻女子来当侍女。她们一个个装饰华丽。平日里,她们或是合唱几支简易的曲子,或是讲些事故,或是整夜不眠地守庚申时,做些简单粗俗的游戏。

倾慕浮舟的贵家子弟们,闻得她家繁华之状,相与议论:“此女子想必十分美貌,惹人喜爱吧。”他们将她描绘成一个美人,梦寐以求。其中有个叫左近少将的,年仅二十二三,性情温和,才学之丰富,有口皆碑。但也许他装束打扮太过素朴的原因吧,几个与他交往的女子皆相继疏远。如今他极为诚挚地来向浮舟求婚。

浮舟的母亲想道:“此人当为众多求婚者中最合意的了,见识丰富,品行高洁,又性性温和。光景比他更好的高贵公子虽多,但对于一地方官的女儿,即便是美貌无比,恐怕也不会来求婚的。浮舟之母对左近少将极是看重。凡他寄来的情书,都交与浮舟,并伺机劝她写些富有情味的回信。这母亲便自作主张选定了浮舟的夫婿。她想:“常陆守不关心我这女儿,我却要极力提拔她。凭她的美貌,日后决不会受人怠慢的。”

她与左近少将商定,于今年八月中完婚。便忙着准备妆奁。连细微琐屑的玩具,也都极尽精致。泥金画,螺钿嵌,凡精美玲珑之物,她皆收藏起来,留与浮舟;却将些粗劣物品交与常陆守,对他道:“这可是精致物品。”常陆守不辨优劣,只要是女子用物,他皆购来,只管往亲生女儿房里堆放,多得连行走都不便了。又从宫中内教坊聘了老师来教女儿学习琴与琵琶。每教会一曲,他不论站坐,皆向教师膜拜,又命人取出很多礼品来大肆犒赏教师。礼物之多,皆快把教师湮没了。有时教习绮丽的大曲,于暮色幽暗之时,师生合奏。常陆守听了,感动得直掉泪,又胡乱地评赏一番。”浮舟的母亲稍有些鉴赏能力,看到这种形状,觉得粗俗不堪,并不附和着赞赏。丈夫总是怨恨她道:“你藐视我的女儿!”

那左近少将等不及八月佳期,便央人来催促:“既然亲事已定,何不早日完婚?”浮舟的母亲觉得:要她单独提前筹备,尚有困难,而且她还不知对方心意究竟如何?因此,当媒人来到时,她对他道:“我对这女儿的婚事尚有忧虑。先前蒙你作伐,我也曾多方思虑。少将职高位显,既蒙他青睐,自当遵命,是以订了婚约。但浮舟早年丧父,靠我抚育成人。我素来担心教养不严,日后被人耻笑。其他女儿皆有父亲教养,一切由他作主,不须我费心。只是这浮舟,若我突遭无常,她恐就无依无靠,不堪设想。素闻少将通情达理,是故尽抛前虑,将女儿许配与他,但深恐他日忽有意外,对方遽然变心,让我们遭人讥嘲,那时岂不可悲?”

这媒人到了左近少将处,将常陆守夫人的话如实转达。少将变了脸色,对他说道:“我可不曾知道她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呢!虽同为他家的人,但外人若闻知她乃前夫所生,势必轻看了她。我于他家行走,面上也不好受。你没有打听清楚,岂可向我谎报!”媒人受了委屈,答道:“我原本不知他家情况,只因我妹妹在他家供职,稍知内情,我才向他们传达了您的意思。我只知浮舟小姐是他家众多女儿中最受宠爱的,便以为她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谁料他家会养着别人的女儿呢?且我又不便过问。我只听说:浮舟品貌兼优,她母亲极尽宠爱,尽心教养,惟愿她日后嫁个德才兼备的好夫婿。那时您来问我:‘谁可以替我向常陆守家提亲?’我自思与他家尚有些关系,便答应替您作媒。您说我谎报,岂不冤枉。”此人性情悍直,又能言善辩,竟说了这一番话来。左近少将也不相让,说道:“你以为作了地方官的女婿是很有面子的事么?不过是近来这种事多了,常人并不计较,只须岳父岳母另眼相待便可。然而即便将前夫所生之女视同亲生,外人亦当以为我只是贪他财产。源少纳言和赞岐守(此二人是常陆守的亲王女儿的夫婿。)神采飞扬地出入他家,独我一点也得不到常陆守的眷顾,实在大伤体面。”媒人到底鄙俗谗媚之徒,深恐这门亲事不成,自己在两方皆没趣,便放低声调对少将言道:

“倘你真欲娶常陆守的女儿,这位夫人另生得一小女,虽然年纪尚轻,我倒可为你撮合。这位小姐人称‘公主’,深得常陆守疼爱呢。”左近少将说道:“呀!回掉了当初追求的从而要求另换一个,这恐不甚妥当吧!不过,我向他家求婚,原是为了这位常陆守之声望,希望得到他的扶持。我之目的,并非仅在于一个美貌女子。倘只求品貌出众,其实易如反掌。家境清贫而酷好风雅之人,最终总是穷窘落魂,为世人所不齿。我只求一生富足安闲,受点讥评也无关紧要。你不妨去试试吧,若是常陆守许可这门亲事,倒也未尝不可。”

这媒人的妹妹于常陆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供职,先前少将给浮舟的情书,皆由她传送。其实媒人又何曾见过常陆守。这日他冒然闯到常陆守府上,求下人通报说有要事相商。常陆守闻报,淡然道:“我好像听人说起过此人,他来过不止一次。可今日我并未唤他,却不知有何事?”媒人忙央人代答:“我是受左近少将之托而来。”于是常陆守同意见他。他便对常陆守一一道来:“前不久,少将致信夫人,求娶浮舟小姐,蒙夫人允诺,约定本月内完婚。可正当佳期已定,大礼将成时,有人劝少将道:’这位小姐虽确为夫人所生,却非常陆守的亲生女儿。若你这贵公子结了这门亲,外人会讥笑你攀附常陆守呢。大凡贵公子给会方官作女婿,总是企望岳父敬他如主君,爱他如亲子,一应事务,皆替他撑持。如今你娶了常陆守的养女,恐怕得不到其他女婿那般礼遇,反倒受他怠慢。这又何苦来着?’劝的人一多,使得少将颇犯踌躇。他求婚之初衷,原在于大人的显赫声威与雄厚家道,冀望大人扶持他,却没想到这小姐并非亲生。是故他对我道:‘人道他家还有许多年轻小姐,如蒙不弃,任许一人,便当大慰平生。你就为我探探口风吧。’”

常陆守道:“我对少将此事所知不详。其实对这个女儿,我本当将其与其他女儿一视同仁的。然而家中子女甚多,虽欲一一照顾周全,终究力不从心。由此夫人就多了心,怨我将此女视作外人,漠不关心。于是此女之事,夫人索性一概自己作主。少将求婚之事,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他竟如此看重我。他既有此意,倒令我不胜荣幸。我有一个亲生女儿,在诸多女儿中,最为我所疼爱。此前虽有几人来作媒,但我皆因虑及当今之人大多薄情,如定亲过早,反招烦扰,因而一概拒绝。我昼夜思虑,原是想为她找个稳重可靠夫婿。讲起这位少将,我年轻时曾在他老太爷大将大人麾下驱驰,那时我拜见这位少将,觉得真是年少英武,心下钦慕,情愿为他效劳。惜乎日后远赴外地任职,时日既久,遂致生疏。今既蒙下顾,正遂我愿,不胜欣喜。所可虑者,改了少将先日之约,恐夫人心生怨恨,却当如何?”这番话极为详尽周到。媒人见大事已谐,喜不自胜,回道:“此事不须挂怀。少将只求您一人允诺。他曾言:‘只要是亲生父母所疼爱者,即便年岁尚幼,亦合我意。若是勉强迫随,形同谄媚,则非我所愿。’这位少将人品高贵,声望极佳。虽为青年贵公子,却深解世故人情,了无奢靡放浪之习气。其领地庄园,比比皆是,目前的收入虽不甚丰厚,但自有优裕的家世,远非寻常暴富之辈可比。此人来年即可晋爵四位。这次将升任天皇侍队长。此话乃圣上金口所言。

圣上曾道:‘此人才干非凡,无疵可责,怎地至今尚无妻室?须得尽早择定岳丈为援助之人。稍待几日,即可升此人入公卿之列,我一日在位,便可保他一日荣贵。’一切政务,皆由少将一人料理。皆因他生性机敏,故能胜此重任。如此人才,世无其匹,如今主动上门求婚,大人可要从速定夺。眼下去少将府上提亲之人甚多,倘大人犹豫不决,难保他不在别处定亲了。我专程登门,实乃全为大人作想。”这些话本是信口胡诌。

但素来鄙俗浅薄的常陆守却听得满面笑容。他道:“眼下收入尚少等事,全无干系。既有我在世,必当倾力以助,休道捧之手上,即便捧到头上我也乐意,却怎会叫他受窘呢?若我中道而逝,不能照顾到底,我的所有宝物和各处领地庄园,悉数归于此女,别人休想相争。我家子女虽多,但此女自小就受我百般疼爱。只要少将一心一意爱她,我宁可为他谋求高位而倾尽我所有珍珠宝贝。承蒙皇上如此看重他,我做他的后援人便大可放心了。此姻缘无论对少将还是小女,皆为大好之事。你意下如何?”媒人听得常陆守如此满意,自是欢喜异常,并不告诉他妹妹,亦不去向浮舟母女告辞,径自回少将邸内去了。

媒人甚感常陆守这一番话恳挚中听,便如实转告左近少将。少将觉得有些鄙俗,不过并不嫌厌,只管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到:“倾家荡产去谋取大臣之位”的大话,觉得言之过甚,有伤体面,是以听毕反而踌躇,道:“此事你可曾告知夫人?她一向热衷于我与浮舟小姐之婚事。我既背约,深恐有人诽议我为反复无常、不懂情趣的小人,这却如何是好?”媒人则道:“这无关紧要。如今这位小姐,也深受夫人宠爱,由夫人悉心抚育成人。夫人所以要先许嫁浮舟小姐与你,不过因她为众姊妹中年纪最长者而已。”少将自思:“夫人最为关怀者,乃是这浮舟,如今我忽有变更,恐不妥吧?”但转而又想道:“为人终当以自身前途为第一。为此也只得随她去怒怼,随世人去讥议了。”这左近少将原是如此精明之人。他作此变更之后,也不更换结婚日期,便于原定的那日晚上与浮舟的妹妹完了婚。

话说那常陆守夫人不动色地忙着一应准备。她要侍女们一律更换新装,将房间装饰一新;又将浮舟打扮得更加美丽动人,令人觉得虽是少将君这等身份之人,也终有些配不上她。夫人暗里为她伤心:“我这女儿好可怜啊!倘她父亲当年容留了她,亲自抚育她长大,则虽她父亲去世,我亦可稍作僭越之想,玉成薰大将之所求。可现在,惟有我自己明白她原本高贵,外人对她全不看重。知悉实情的人,反倒因昔年八亲王不肯容留而轻视她。仔细想来,着实可悲!”又想:“时至今日,乃无可挽回。毕竟女大不中留啊!好在这少将之出身、人品还好,又如此诚恳求婚,倒也聊可慰心。”她打定了主意。又加之那媒人巧舌如簧,妇人们更易轻信,因此大上其当。

夫人想起婚期迫近,心中很是兴奋,一刻也闲不住,不断东奔西走地忙碌。常陆守走进来,滔滔不绝地对她大讲一通:“你真是浅薄无理之人,竞瞒了我,要将恋慕我女儿的人夺走!你以为你那位亲王家的高贵小姐,就必为贵公子们所追求么?其实不然!他们反倒喜欢我们这等低贱人家的女儿呢!可怜你费尽心机,人家却全不动心,偏偏看中了另外的人。事既如此,我当然只能说:‘悉听尊便’了。”常陆守鄙俗暴躁,哪管对方怎样思量,一味地任情而言。夫人惊得半日无语,痛感世态悲凉,厄祸不断,眼泪夺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内。她来到浮舟房中,一看见浮舟天生丽质,楚楚动人,又稍感心慰,想道:“幸好上天赐给她如此美貌,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呢?”便对乳母道:

“何曾想到人心竟有如此浅薄!我自知对女儿皆要同等看待,却尤其关心这孩子的姻缘前程,常思为了她有个好夫婿,情愿舍此残生。岂知如今这位少将竟嫌她无父,舍弃了她这长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真是岂有此理!这可悲之事,我向来不忍目睹耳闻它发生于近亲远朋之中。常陆守却以为极光彩,一口应承,大肆播扬。这对翁婿倒是匹配啊。此事我决不参言语。这几日,我得离开这儿,暂住别处。”一时悲声连连。那乳母也甚气忿,很为自家小姐叫屈。

她道:“其实也无甚可惜,恐毁了这门婚事,对我家小姐是福而非祸呢!以少将之卑鄙心地,未必真会赏识小姐的天生丽质。我家小姐的夫婿应当是德才俱善,通情达理的。上次我隐约窥得薰大将的仪容、风度,真是英武无匹,足以令见者延寿呢。他既有此真心,夫人倒不如顺了天意,将小姐嫁与他呢。”夫人叹道:

“唉,这等事,休要梦想了。人皆道这位薰大将所求甚高,不但寻常女子他决不求娶,就连夕雾左大将、红梅按察大纳言、晴蛉匂部亲王等人的千金,都给他谢绝了,最后终与最受皇上宠爱的二公主成了婚。如此看来,要怎样才貌超群、完美无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呢?我只想让小姐到薰大将的母亲三公主处做事,使她能常常与大将见面。只是,三条院虽好,与人争宠毕竟是没趣的。人皆以为匂亲王的夫人有福分,不想近日也陷入了困窘。以此观之,欲得夫婿体面而可靠,先要他心志专一。我即是一例:先前的八亲王何等风流儒雅,却对我全无情意,很令我伤心;而这常陆守呢,虽浅陋粗鄙,俗不可耐,然而志虑专一,向无二心,是以我终得平安度日。有时他脾气暴躁,不通情理,确也可厌。虽极尽荣贵,偶尔争吵,过后也便平安无事了。皇族公卿,极尽荣贵,身分低微的人,又如何相配?恐勉强进去,也是枉然!唉!我家小姐真是天生桀命了!虽是如此,我总要拼力为她寻个称意的夫婿,以免遭世人嘲笑。”

常陆守正为次女的婚事忙碌着,他对夫人道:“你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暂时借与我吧。帐幕等物,这里也是新制的,但一时来不及换到那边去,索性就用这边的房间吧。”他就来到浮舟的住处,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吵吵嚷嚷地指导下人装饰房间。浮舟的房舍装饰,原本极美观雅致。他却别出心裁,这里那里地胡乱摆些屏风;又塞进两个橱柜,弄得不伦不类。他对自己的布置颇有些得意。夫人看着难受,但因决定不再参言,也便只作不见。于是浮舟只得迁至北所。常陆守对夫人道:“同是你亲生女儿,何以亲疏迥异呢?唉,我算明白你了!也罢,世间并不乏没有母亲的女儿呢!”白天,常陆守就同乳母替女儿打扮装饰。这女子约十五六岁,矮胖圆肥,头发极美,长短与礼服一般,容貌也还过得去。常陆守万般珍爱地抚摩着那长发,说道:“其实未必非得嫁给这个企图另娶别人的男子。不过这位少将身份高贵,品行优秀,又有盖世才华,深得皇上赏识,想招他为婿的人家甚多,让给别人太可惜了!”他真是个傻瓜,受媒人蒙骗却不知晓,讲出此话。左近少将对媒人的话深信不疑,知道常陆守殷勤若此,觉得万事俱备,便于约定之日晚上入赘来了。

但浮舟的母亲与乳母觉得此事欠妥,卑鄙荒唐。她们住在家里,很是乏味。母亲便书一信与匂亲王夫人,信中言道:“无故打扰,实甚冒昧,故而许久不敢写信给你。现今,小女浮舟须暂迁居处,以避凶神。尊府如有僻静之室可蒙赐住,实乃大幸之事。我浅陋薄识,一手抚育此女,颇多不周之处,亦甚觉痛苦,惟君可赖仰仗了。”这是一封含泪而就的信,令二女公子很是感动。她暗思:“父亲在世时不愿认这个女儿。现在父亲和姐姐都已故去,仅我然在世,是否应该认她为妹呢?倘我对其飘浮流离、困苦无助之状佯作不知,置之不顾,于情于理实是不通。况并无特殊缘故而姐妹分散,对亡人也不光彩吧?”她犹豫未决。浮舟之母亦曾诉苦于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辅君,故大辅君亦劝道:“中将君此信定有难言之苦衷。小姐不可冷淡作复,让她寒心。姐妹之中出有庶民,乃寻常之事。切不可疏离冷淡于他。”于是,二女公子回信道:“既蒙君嘱,岂有不遵之理。舍下西向有一间颇有为僻静之室可供居住,只是设施太过简陋,如不嫌弃,即请迁居于此!”中将君阅信后,欣喜无限,拟带浮舟暗地前去。浮舟早想认识此位异母姐,这次婚变反倒赐了她这个机会,故甚是欣慰。

常陆守诚心想盛重接待左近少将,却不知如何方可办得风光体面,只管搬出大卷大卷东国土产的劣绢,犒赏侍从。又端出大量食物来,摆得满处都是,大声叫众人来吃。众仆从皆认为这招待甚是阔气!少将亦觉攀这门亲实乃英明之举。夫人觉得此时离家出走,一概不理睬,似太不近情理了。于是强忍着暂呆家中,只是袖手旁观常陆守所为。常陆守东奔西走,忙于安排:这里作新婿的起居室,那里作侍从之居。他家屋子原本甚宽,但前妻女婿源少纳言占居了东所,他家又有不少男子,故未剩空房。浮舟之房因让与新婿居住,她只得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里。夫人觉得太委屈浮舟了,思量再三,才向二女公子乞请居所。夫人想到:因浮舟无贵人相援,才遭到如此冷遇。所以不顾二女公子并未承认此妹,定要浮舟送过去住。随浮舟去的只有一位乳母和两三个侍女,住在西厢朝北的一处僻静屋子里。中将君亦相随前往,并特地问候了二女公子。尽管长年渺绝音讯,不过毕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与她们相会时也甚为大方。常陆守夫人觉得二女公子实在是高贵之人,见她如此精心照料小公子,不禁又羡又悲。心想:“我本是已故八亲王夫人的侄女,亦是至亲。惟身份卑为侍女,所生之女便要低人一等,不能与其他姐妹同列,故处处遭逢厄境,受人欺凌。”如是一想,便对今日强来亲近甚感无趣。此时二条院极为冷清,无人拜访,故母夫人也得以住了两三日。此次方得以从容观赏此处景致。

一日,匂亲王归府。常陆守夫人早想睹其风采,便透过缝隙窥视,但见匂亲王容貌清秀无比,犹如一枝初摘的樱花。其面前跪着几个四位、五位的殿上人相伺候。这些殿上人,也一个个风采俊逸,容光焕发。较她那依托终身却又颇为粗俗的丈夫常陆守更见优秀高雅。众多家臣依次向他汇报种种事务。又有许多她不相识的青年五位官员,立于其侧。她那作宫中御使的继子式部丞兼藏人,亦来参拜。她见到匂亲王如此权势显赫,神色庄严令人生畏之状,不禁想道:“这般风华绝代的男子呵!嫁得此人真是福贵无量!先前未曾晤面,料想这个人虽身份高贵,但定对爱情浮薄不专,二女公子也难得快乐。如今一想,这臆想未免太为浅薄了。以匂亲王此种风采,谁作了其妻室,即使只像织女般一年与他相会一次,也是幸福无比啊。”此时,王亲正抱了小公子逗乐,二女公子隔帷屏坐着。匂亲王掀开帷屏,与她柔声谈话。两人均姿貌清丽,实乃大赐一对璧人!再忆起已故八亲王的寒酸模样,真有天壤之别。不久匂亲王起身进帐,小公子便同乳母和侍女们一起玩耍。此时,又有众多人前来请安,匂亲王皆以心绪不佳予以拒绝。他一直睡到傍晚时分。饮食也于此处进用。母夫人看到这般光景,心想:“此处万事高贵轩昂,异乎寻常。看了这般盛景,便觉家里虽奢华,却因人品低劣,倒底粗俗浅薄。仅有浮舟,即便匹配这等尊贵之人,也毫无逊色之处。常陆守一心想凭丰厚的财力把几个亲生女儿捧得皇后一般高,虽她们同为我所生,可与浮舟相比,实是相差甚远。如此思量,今后对浮舟的前程,也须抱远大之望才好。”她彻夜不眠,通宵达旦地计量着将来之事。

匂亲王直睡至日已甚高方才起身。他道:“母后身体不爽,今日我须进宫请安。”便忙着准备服饰。母夫人又想看个仔细,便再从隙缝中窥视。但见身着华丽大礼服的匂亲王,愈发显得高贵不俗,更为俊美优雅了,其尊贵气度,实在无与伦比。但见他仍舍不得公子,只管逗他作乐。后来用过了早餐,方才起身出去。侍从室中早有许多人在等候,见他出来,纷纷上前,向他报告事情。其中一人,虽经过了一番用心打扮,然其面貌猥琐,毫不足观。他身着常礼服,腰悬佩刀,至匂亲王眼前,更觉相形见绌,萎颓万分。

此时,有两个侍女窃声讥评,一个道:“他便是常陆守的新婿左近少将呀!原本是娶住在此处浮舟小姐的,后来他说不娶得常陆守的亲生女儿,便不肯用心爱护,竟改娶了一个幼童。”又一人道:“然而,随浮舟小姐同来之人不谈此事;却是常陆守之人在私下谈论呢。”她们未曾料到,这些议论皆被浮舟的母亲听了去,她听得此般议论,不禁生出许多气恨来。为昔日将少将那样看重而悔恨不已,认为他不过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庸人而已。此时小公子跪膝出来,自帘子一端朝外张望。匂亲王瞥见了,便转过身去,走至帘前,向二女公子道:

“倘母后身体稍佳,我即刻便回。若是不见好转,今夜就得在宫中伺候。如今与你暂别一夜就牵挂不已,真难受呢!”他又逗弄了小公子一番,便出门而去。母夫人窥得其容姿,只觉光彩照人,百看不厌,甚为惊羡。匂亲王出去之后,这里顿觉失去了生气。

常陆守夫人走进二女公子房中,对匂亲王百般赞誉。二女公子觉得她有些乡下习气,微笑着由她讲去。她说道:“昔年夫人仙逝之时,您才刚出世呢!亲王与身侧之人皆为你的前途担忧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您真是前世修得如此好命,即使在山乡野地亦能顺利长大成人。只是你姐姐不幸早逝,实在令人万分惋惜!”说到此处她竟悲不自禁,流下泪来,惹得二女公子也一阵悲伤饮泣,道:“人生无常,难免有可悲之事。然想到自身犹能生居此世,也稍可自慰。父母先我而去,原是世之常事。尤其母亲,连面貌亦未曾知便弃我而去,故也不是特别的悲衷。我惟十分伤心姐姐早逝,永不能忘怀。薰大将为她万分悲伤,千般慰藉也无济于事,足见其人情深意挚,令我愈加悲痛怜惜。”中将君道:“薰大将作了驸马,皇上对他恩宠有加,举世无例。想来他定是洋洋自得,踌躇满志了。倘大小姐未去世,恐怕也不能相阻吧!”二女公子道:“这也难说。倘如此,我姐妹同般命运,更会遭人讥议耻笑,实不如早死更好。人早逝受人哀悼,本是世之常情。但这薰大将对她却是异乎寻常地不能相忘,父亲逝去后,他也万般操心,热情关怀超荐功德之事。”她俩谈得甚是亲热。

中将君又说道:“我万没想到他托弁君老尼传言,要将浮舟接去当作大女公子的替身赡养。这虽不过是为了‘一枝紫草’(古歌:“一枝紫草生原野,遍地闲花尽有情。”见《古今和歌集》。紫草比大女公子,闲花比浮舟也。)之故,自不敢当,但亦甚是感激其挚诚关切之情。”她谈到为浮舟百般操心焦虑时,竟又抽噎泪下了。她想到外间早有传闻左近少将背负浮舟之事,也便约略向二女公子提及,却不甚详。她道:“只要我仍在世,倒不可怕。我母女二人,亦可互相依傍,相互慰藉以度时日。我惟担心我故后,她若遭逢不测之灾,以致颠沛流离,那才真是悲惨之事。我常为此忧心忡忡,时常想到不如让她剃度出家,隐居山寺,诵经念佛,从此弃绝宿缘吧。”

二女公子道:“你的处境实甚艰难,却也无奈。似我们这种孤儿,遭人欺侮,也是常有之事呀!但出家闭世,毕竟不是法子。既或我,本已决心遵照父亲遗嘱,离弃尘世,却也遭逢此种变故,于尘世随俗沉浮。何况是浮舟妹妹,又如何做得到呢?再则,花容月貌之人,穿了僧服多可惜啊!”中将君觉此番话颇有道理,甚是欣喜。中将君虽然已过中年,但毕竟出身高贵之家,气度也甚为优雅。惟身体十分肥胖,却甚合“常陆守夫人”之称。她道:“已故八亲王薄情寡义,不认浮舟这个女儿,令她失尽脸面,备受冷遇。如今与你相叙畅言,也便消释了昔日的苦恨。”

她又对二女公子倾谈过去多年的外地生活,也谈及陆奥处浮岛的美景。

她道:“筑波山下的生涯,真可谓‘惟我一身多忧患’,没人理会我的苦处。直至今日才得以尽诉衷情。我极想长久留住于你身边,无奈家中众多孩子,定大声吵嚷,盼我回去,故也不放心长久躲于此。我常痛惜命苦,以致沦落为地方官的妻子。因不愿让浮舟得与我相同命运,故想将她托付与您,一切听您处置,我概不过问。”二女公子听了这番愁怨之言,也不忍叫浮舟受苦。浮舟本也姿容艳美,品格优秀,几乎无瑕可击。她那腼腆娇羞之态,自然天成,如同孩子一般纯真,却又颇具涵养。即使遇见二女公子身边的侍女,退避也很巧妙。二女公子蓦然觉得,浮舟说话的情态委实酷似姐姐,便生出了找那个求姐姐雕像的人来看看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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