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总角》
八月二十六为彼岸会圆满之日,此日宜于婚嫁,薰君欲拟悄悄将匂亲王带往宇治。本来匂亲王的母亲明石皇后平素不允他微服外行。倘为她得知,那定会出事,可他渴慕已久,执意要去。薰君只得暗中相助,事情的确棘手。此次因不用到对岸夕雾左大臣的山庄借宿,故不用借舟而渡。两人便悄悄回至薰君庄院,让匂亲王下车在此等候,薰君一人先到八亲王山庄,此处只有那值宿员蜘蹰左右,不会让人生疑,众人一定不知实情。山庄里众人得知薰中纳言驾到,纷纷出来迎候,两位女公子闻知薰君又来了,心里甚是担忧。可大女公子想:“我既已向他暗示,要他转恋妹妹,我倒可宽慰了。”二女公子却以为他爱慕姐姐至深,不会对她再动心思。自那夜邂遑,对姐已存戒心,亦不若往常那般亲近了。
往日薰君所有言语。皆由侍女送传。“今日怎样才好呢?”众侍女也左右为难。
夜色渐近,薰君便派了一人用马将匂亲王接来。又唤来弁君,对她说道:“我尚有一言讲与大女公子,可她甚是嫌恨我,实不好再去见她。
可又不可隐而不言,望你能代劳。再有,今夜至夜深时,仍将我引到二女公子房中去吧?”言语之恳切,实出一般。弁君心想不论哪一位女公子,能够成全此事皆可,便进去向大女公子传达了薰君的心意,大女公子心想:“他果真移情妹妹了。”欣喜之余,心也踏实了许多,便将那晚他进来的纸门关好,准备隔门与她晤谈。薰君夜深,匆匆赶至。见她不开门,只好说道:“将门开一下吧,我仅有一方相告。若声音太大,别人听见不好,外面好闷啊!”大女公子不肯开门,答道:“如此言语,别人也不易听见。”可她又想:“许是他真转恋妹妹了,无意隐瞒,故与我一叙。这又有何关系,我与他并非不曾相识,不要太过分了吧!还是让他在夜色未深之时趁早见到妹妹吧。”便将纸门拉开一道缝,探出头去。岂料薰君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出,深切诉说相思之苦。
大女公子甚觉后悔,狼狈不堪,心想:“唉,真料不到,这下可好?怎就相信他呢?”然则只得好言相劝,望他早去见妹妹。难得一片苦心。遵薰君指点,匂亲王来到薰君上次进入的门外,将扇子拍了两下,弁君以为薰君到了,便出来引导他。匂亲王料想她熟练此道,不由暗自窃笑,径直跟她进入二女公于房中去了。大女公子哪能知晓,正敷衍开导薰君,要他早些到妹妹处呢。薰君不由好笑又怜悯她。他想:“倘我守口如瓶,她会埋怨我一辈子,会让我无可谢罪。”便对她道:“此番匂亲王偕我同来,此刻正在令妹房中。定是那欲成全此事的弁君安排的吧!既已如此,我不两手空空,受世人耻笑吗?”大女公了闻听此言,颇觉费解,不由一怔,说道:“没想到你有这番心思,数次欺哄我们,你真可恨!”她痛苦异常,不觉两眼昏黑。薰君答道:“木已成舟。你生气乃情理之中,我只得深表歉意。倘这还不行,你就抓我打我吧!你倾慕匂亲王,他身高位显。可此乃前生注定,意不可违呀!匂亲王钟情于令妹,我甚是为你难过。如今我愿难遂,尚孤身一人,实在可悲。你就不能了却宿缘,静下心来想想吗?此纸门的的阻隔有何用处,谁会相信我们的清白?匂亲王亦不会体会到今夜我这般苦闷吧?”瞧他那样儿,欲将拉破纸门闯入室内似的。大女公子不胜痛苦,转念一想,还得设法骗他回去,让他镇静下来。便对他说道:“你所言宿缘,岂能目及?前途如何,不得而知,惟觉‘前路茫茫悲堕泪’,心里一片茫然。我对你说什么才好呢?真如恶梦方醒啊!倘后人言过其辞,添盐加醋,如古书中一般,定将我视为一真正的傻子呢。你此番安排,到底有何心思?我不得而知。望你不要枉费心思,设法来为难我吧。今日我倘能度过此关,待日后心绪稍好,定当与你叙谈。此刻我已心烦意乱,苦不堪言,极想早些歇息,你快走吧。”此番话痛彻心扉。薰君见她言真意切,态度严正,顿觉有些愧疚,隐隐怜悯起她来。便对她道:“尊贵的小姐啊,我该怎样说你方能体谅我,亲近我呢?“我皆因顺从了你的心意,方弄得如此难堪。如今我亦不想活了。”又说道:“不然,我们就隔门而谈吧。望你对我亲近些,”便松开了她的衣袖。大女公子随即退入室内,隔开一段距离。薰君甚觉她好可怜,便说道:“随你便吧,哪怕至天明,定不再上前一步。此夜辗转难眠。室外川水轰鸣,不时惊醒放风凄凉。他甚觉身似山鸟,漫漫长夜,何时达旦?
山寺晨钟报晓。薰君估计匂亲王正酣眠入梦,心里不由有些妒恨,便咳两声意欲催他起来。此种行径实出无聊。他吟道:
“引人窥佳胜,反迷自身途。
愁苦诉无人,微嘉独归路。”
世间何曾有此等事啊!”大女公子答道:
“心如古井水,君当和妾意。
自迷入胜途,匆恨别人阻。”
其声低婉,依稀可闻,薰君依依不舍。说道:“如此严实相隔,真闷死我了!”又说了些怨恨的话。天已微明,匂亲王从室内出来,动作温雅,衣香缕缕。他本存偷香窃玉之心而精心打扮过。弁君见此陌生的匂亲王出来,满脸迷惑,甚是惊讶,她一想薰君决不会为难两位女公子,也便心安理得了。
二人趁晓色犹晦之际迅速回京。匂亲王方觉此归程比来时远了许多。想到日后往来不便,不免忧心忡忡。想起古歌“岂能一夜不相逢”一句,心里十分烦闷。二人趁清晨人影稀疏赶回六条院,将车驱至廊下。
从这辆侍女所用的竹车中下来。两贵人颇感新奇,忙躲入室内,相视而笑。薰君对匂亲王说道:“此番效劳,你当如何谢我?”想到自己给他引路却两手空空,不免遗憾,但亦不好多说什么。匂亲王一到家。即刻传书至宇治,以表慰问。
再说宇治山庄中,两位公子如梦方醒,心乱如麻。二女公子对姐姐此番摆布,且佯作不理,甚是报怨,因此懒得去理她。大女公子未曾先向她言明,故难料咋夜会发生此等意外。惟觉对她不起,对她的怨恨亦属当然,众侍女皆进来问候:“大女公子到底出了何事?”此位身居家主的长姐两眼浑浑,不能言衷。众侍女皆颇感意外。大女公子将匂亲王来信拆开,欲交给妹妹看。而二女公子一直躺着,不肯起来。信使急着返回。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见匂亲王信中诗道:
“遥迢寻侣披霜露,
岂可视为等闲爱。”
意韵流畅得体,一气书成,字体十分秀丽。大女公子寻思:“此人倒也风流倜傥,日后成了妹夫,倒要好生对待才是,可不知日后如何了。”
她觉得代作此复,有些不妥,便悉心劝导她,要她亲复。且将一件紫菀那使都色女装褂子及一条三重裙赏给信使。那使者”不知详情,觉受之有愧,便包好交给随从。从使者并非公差,乃为往日送信常到宇治的一殿上童子。匂亲王不欲让外人得知,故派他前来。猜想那犒赏定出自那好事的年老侍女之意。一时颇不痛快。
此夜匂亲王赴宇治,仍欲请薰君引导。而薰君说道:“今夜不能奉陪前去,冷泉上皇召见我,随即得去。”没有答应他。匂亲王想:“定日他又犯怪毛病了。”很让他失望,亦不再勉强。宇治那大女公子想:
“此事至此,岂能因此亲事违女方心意便慢待他呢?”心一时软了下来。
此山庄环境虽较陋朴,但为迎候新婿,照山乡风俗,亦布置得井然有序,亮丽堂皇。想起匂亲王远涉来此,出自诚心,实令人欣喜。此间心绪便如此奇特。二女公子则怅然若失,任人妆扮,深红衣衫上泪迹斑斑。贤明的姐姐仅有默默陪泪,对她说道:“我亦不可长留于世,日夜思虑,皆为你托付终身之事。众年老侍女成日于耳边喋喋劝慰,皆言此桩婚姻美满。我想年老之人见多识广,此番言语也是在理的。可阅历浅薄的我,时时曾想:我二人一意孤行,孤身以卒天年,恐非上策。而如今此番意外,忍辱负重,悲愤烦恼是未曾料到的。许是世人所谓的‘宿愿难避’吧!我处境甚是艰难。等你心情稍宁,再将此事缘由尽皆告知于你。切勿怨我!否则是遭罪的。”她抚摩着妹妹的秀发,说出了此番话。二女公子缄默不语,她深知姐姐为她从长计议乃一片苦心,她能够理解。然而她思绪万千:倘有朝一日遭人遗弃,为世人讥评,负姐姐厚望,那有多伤心啊!
昨夜匂亲王仓猝进入,确让二女公子一时惶然无措。此时他方觉她的容颜是如此姣艳;再说今夜她已是温驯的新娘,不由爱之弥深。一想起相隔遥远往来不便,心中甚觉难过,便心怀挚诚信誓旦旦。二女公子一句亦未听进,毫不动情。无论等娇贵的千金,即使与平常人稍多交往或家中父兄接触,见惯男子行为的人,初次与男子相处,亦不会如此羞赧难堪。可这位二女公子,并非受家中推崇及宠爱,仅因身居山乡,性情不喜见人而退缩。如今忽与男人相处,惟觉惊羞。她生怕自己一副乡野陋相,被另眼相看,因此有口难言,胆颤心惊。然而她才貌双全,是大女公子所不及的。
众侍女禀告大女公子道:“循例新婚第三夜,应请众人吃饼。”大女公子亦觉仪式应该体面宏大些,便欲亲为料理。可她实在不知应如何安排。且女孩子以长辈身份,出面筹划此类事,惟恐外人讥笑。不觉满面红晕,模样颇为可爱。她仪态忧雅,品性仁慈和蔼,地道一副大姐柔肠。
薰中纳言遣人送了信来。信中道:“拟欲昨夜造访,皆因旅途劳顿,未能前来,实在遗憾。今宵事本应前来相帮,但因前夜败宿,偶染风寒,心境不佳,故徘徊不定。”以陆奥纸为信笺,纵笔疾书,毫无风趣可言。
新婚三日夜,所送贺札,皆为各类织物均未曾缝制,卷叠成套置于衣柜内,遣使送与弁君,作侍女衣料。数量并不多。许是他母亲三公主处的成品。一些未经练染的绢绫。塞于盒底,上面是送与两位女公子的衣服,质料精美。遁古风,于单衣袖上题诗一首:
“纵君不言同衾枕,
我亦慰情道此言。”
此诗暗含威胁。大女公子见了,忆起自己与妹妹皆为他亲见过,甚觉羞愧,为此信如何回复,费尽了心思。此时信使已去,便将复诗交与一笨拙的下仆带回。其诗道:
“缠绵衾枕生平恶,
灵犀通情方可容。”
由于心情烦躁,故此诗平淡寡趣。薰君阅后,倒觉言出真情,对她倍加怜爱。
当晚匂亲王正在宫中,见早退无望。心急如焚,嗟叹不已,明石皇后对他说道:“至今你虽尚为独身,便有了好色之名,恐怕不妥吧!万事皆不可任信行事,父皇亦曾告诫过呀?”她怪怨他常留居私邸。匂亲王听得此言,颇为不快,转身回至值宿室,便写信与宇治的女公子。信写好后仍觉气恼,此刻,薰君纳言来了。此人与宇治宿缘不浅,故他见后甚感喜悦。对他说道:“如何是好?天色既晚,我已无主意了。”说罢叹息连连。薰中纳言欲试探一下他对二女公子的态度便对他说道:“多日不进宫,若今晚不留于宫中值宿,你母后定要怪你的。适才我于侍女室中闻得你母后的训斥。我悄悄带你至宇治,恐亦要受牵连吧?我脸色皆变了。”匂亲王答道:“母后以为我品行不端,故如此责备。反让我行动不便。”他为身为皇子而自惭形秽。薰中纳言见他如此言语,甚觉可怜。便对他说道:“你受责备理所当然。今晚罪过,由我承担,我亦不惜此身了。‘山城木幡里’,虽有些惹人注目,但惟有骑马去了。你看如何?”此时暮霭沉沉,即将入夜。匂亲王别无良策,只得骑马出门。
薰君对他道:“我不奉陪也好,可留于此处代你值宿。”他便留宿宫中。
薰中纳言入内拜谒明石皇后。皇后对他说道“匂皇子呢?他又出门去了?此种行径成何体统!若为皇上得知,又将以为是我纵容。我又如何作答?”皇后所生诸皇子,皆已成人,但她仍红颜不衰,越显娇媚。
薰中纳言暗想:“大公主一定与母后一样貌美吧。倘能与她亲近。听听她那娇音,该多好啊!”他不觉神往,继而又想:“凡世间重情之人,对不应盯恋之人遥寄相思,方发生若即若离等此种关系。如我这般性情古怪的人,绝无仅有了。一旦情有所钟,相思之苦莫可言状。”皇后身边众侍女,个个性情温良,品端貌正。其中也有俊艳卓绝,惹人倾慕的。
而中薰纳言主意既定,从未动心,对她们态度甚是谨严,其中也有眉目传情,娇揉造作之辈。可皇后殿内乃高雅之地,故众侍女亦得貌似稳重。
世间本人心殊异,其间不乏春情萌动而露了马脚的。薰中纳言后,觉得人心百态,有可爱的,有可怜的。起居坐卧,皆显人世奇态。
再说薰中纳言隆重的贺仪送到宇治山庄中早已收到,可直至半夜尚不见匂亲王驾临,仅收得他一封来信。大女公子暗想:“原来如此!”甚是伤心。直至夜半,秋风凄厉,飘来阵阵芬芳的衣香,才见匂亲王赶到。他雄姿英发,山庄里众人无不欣喜若狂。二女公子亦为他的此番诚意感动至深,对他也有了些脉脉温情。她天生丽质。风华正茂。此夜浓妆艳饰,更为迷人。匂亲王曾目睹过形形色色佳丽,亦觉此人实在卓尔不群,容颜对至仪姿,近看越显标致。山庄众年老侍妇皆兴奋得合不上口,满脸堆笑奔走相告:“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倘嫁一平庸男子,那多惋惜呀!此段姻缘及命中注定吧!”她们窃窃私议大女公子性情古怪,拒绝薰中纳言求婚,实在不该。众侍女皆已年长色衰,人老珠黄,她们身着薰君所赠绫缎制成的衣衫,显得不伦不类。大女公子看着她们,想道:“一味涂脂抹粉,孤芳自赏呢!我虽已过盛年,容颜日渐消瘦,尚不至于那般老丑。自觉眉目清秀,该不是有意袒护自己吧?”她心情悒郁,闷闷不乐躺下了。继而又想:“如此下去,岁月不饶人,我也会因姿色衰逝而与美男子失之交臂。女子的生命这般无常!”她仔细看了看自己那纤纤细手,又陷入世事的沉思。
匂亲王回思今夜出门的艰辛,想到日后往来不便,不由悲从中来。
便半母后所言俱告于二女公子,又说道:“我虽念你心切,但未能常聚,务疑我薄情才是。果真我对你有丝毫杂念,今夜便不会义无反顾来见你了。我甚是担心你不能体谅我,今晚方毅然前来。今后怕是不能常相厮守,故我考虑再三,将你接入京中。”他言辞十分诚恳。但二女公子心想:“他如今便料到日后不能常聚,世人传言此人轻薄,恐真有其事了。”
她心情郁闷,忆及人世沧桑,不觉心灰意冷。
不觉天明。匂亲王打开侧门,携二女公子至窗前一并观赏晨景。此时晓雾弥漫,更添景致。雾中舟楫穿梭,依稀可见其后卷起的如雪浪花,真一处好所有啊!极富情趣的匂亲王兴味盎然。阳光从山端穿透浓雾照来,更为二女公子容姿增色不少。匂亲王想:“人们称道的国色天香,恐不过如此吧!因袒护胞妹,我认为大公主无可企及,原来并非如此。”
他欲细致人微欣赏她的美貌,可匆匆一面,反使他意犹未尽。水声淙淙,宇治桥古朴苍然依稀右见。浓雾渐逝,两岸更是凄清荒谅。匂亲王说道:
“如此荒寂安可久留?”说罢内心酸楚不已。二女公子听了羞愧难当。
匂亲王英姿飒爽,眉清目秀。他又当面山盟海誓,愿此生此世患难与共。
二女公子喜结良缘,颇感意外,觉得他较之那严正的薰中纳言更为可亲。
她细细寻思:“薰中纳言性情古怪,举止严肃,令人望而生畏。而这匂亲王,于相识之前,认为他更加严峻,故一封简单来信,也不敢欣然作答,岂知一旦相识,便依恋难舍。连我自己亦弄不清楚。”室外匂亲王随从咳嗽声不断,催促返驾。他亦欲早些返京,免得招人耳目他。心烦意乱,向二女公子一再嘱托:今后若因意外而不能前来相聚,勿需疑心。
临别赠诗道:
“绵绵无绝情,艳颜如桥神。
·孤眠中宵慕,红泪沾锦衾。”
他徘徊不前,归留难定。二女公子答诗道:
“姻缘永无断,今宵誓旦旦。
恩爱情永挚,长如宇治川”
她满怀优伤面呈难色,匂亲王倍加怜爱。二女公子满怀少女的温情,目送朝阳中雄姿英发远去的情郎,暗暗贪赏他那遗下的衣香,好一派风流心境啊!匂亲王因今日走得较晚,众侍女瞧见他那威仪,均赞不绝口。
说他定是身份高贵,丰姿这般优雅,那中纳言虽亦俊艳,却过于严正。
别行途中匂亲王一心忆念二女公子离别时那忧伤的娇容,竟想调转马头,驰回山庄。然恐为世人笑话,只得隐忍归京。日后欲再次暗中前来拜访,实在艰难了。回京之后,他每日写信与宇治的女公子。宇治众人皆信任他对爱情的诚挚。而久不前来,大女公子不免为妹妹担心,她想:“我自己虽无此间悲愁,却反而为她痛楚。”她深知妹妹一定更为忧伤,故表面上佯作镇静自若,私下却在坚定自己独身之志。她想:“但愿我不遭受此番痛苦吧!”
薰中纳言料想宇治的女公子一定望眼欲穿。回想起来,此尚是他这媒人之过,甚觉歉疚。便屡屡前去拜访匂亲王,欲探他的心思。见他饱尝相思之苦,便知此缘定能长久,也安下心来。九月十日前后,山乡秋风瑟瑟,一片凄凉。一日黄昏,天色昏暗,云层骤集,山雨欲来。匂亲王心绪甚是恶劣,独自枯坐,心思早已飞到了宇治,而又不能决定。薰中纳言深知此时他之所思,便前来访问。他吟着古歌“初秋风雨暴,山里复如何”,欲勾起他的情思。匂亲王即刻转悲为喜,竭力劝服薰君一同前往。二人于是照例同乘一车。入山愈深,思之愈切,他们一路所谈,尽是宇治两位女公子的苦境。傍晚时分,风雨淋淋,四野更显萧索。山雨浸湿衣衫,衣香更为浓郁,人间哪有此等香啊!山庄众人见二人凄风苦雨突然驾到,怎不欣喜迎待呢?郁积于心的疑虑瞬息荡然无存,大家笑容满面,忙设筵布座。先前于京中带来侍俸二女公子的几位京中差女,素来瞧不起此等孤寂山庄,今日见贵客临门,亦颇感意外。大女公子此刻见到匂亲王光临,亦喜不自胜。然见那多事的薰君亦在,不觉可耻,隐隐生厌。但她将薰君纳言镇定自若的气度与匂亲王相比,方觉薰中纳言到底为世上不可多得的男子。
京中娇客临驾,山乡虽较简陋,然款待却甚隆重。薰中纳言犹似主人,则将己视为主人,不拘礼节应付。然仅将他带至暂定的客堂,不得接近内室,他甚觉受到了冷遇。大女公子亦知他心有嫌隙,觉得有些不好,便与他隔屏晤谈。薰中纳言满怀怨愤说道:“一贯这般疏离我,真是‘戏不得’了啊!大女公子已对他的品性了如指掌,但她因妹妹婚事已历尽忧患,愈觉结婚乃一大苦事,终身不许之愿更为坚定。她想:“眼下他虽较可怜,倘嫁给他,将来定受其苦。不若永久保持圣洁的友谊为好。”她的主意更坚决了。薰中纳言向她问及匂亲王的情况大女公子虽未直言,但从其言语,知她心有所虑。薰中纳言甚觉遗憾,便将匂亲王如何思念二女公子,如何留意探察他的心情等事和盘托出。大女公子见言辞也较先前真挚。便说道:“待今日过去,他日心绪平静时,再详告不迟吧!”其态度倒有些和缓,但并未打开屏门。薰中纳言想道:“此刻若将屏门强行拉开,她定会痛恨我。断定她不会另有所爱而轻易钟情。”他素来沉稳,而此刻的满腔激情,亦得隐忍下去。只怪怨她道:
“如此隔门而谈,总觉无趣,我极郁闷。能如上次那般晤谈吗?”大女公子答道:“我较往日更‘憔悴深可耻’了。担心令你生厌。我心有所虑,自己亦不知为哪般。”说时一阵嘻笑。薰中纳言觉得甚是亲近,说道:“如此拖延下去,后果当会如何呢?”说罢连连叹息。他又如山鸟般孤宿至天明匂亲王未曾料到薰中纳言是独宿。对二少女子说道:“薰中纳言被视为主人,非常幸福,甚是羡慕呢!”二女公子心下私疑,不知他与姐姐到底怎样了?匂亲王左盼右盼,好容易才盼得此次机会。想到即即刻又要离去,心中十分留恋。但两位女公子怎能体会到他的心思呢?她们一味悲叹:“此段姻缘是好是坏?日后定会遭人耻笑吗?”恋爱的确劳神苦心啊!
匂亲王本欲暗中将二女公子迁至京中,但又苦于无合适的居所六条院被夕雾左大臣控制着。他费尽心思,欲将第六女公子嫁与匂亲王,匂亲王却不予理睬。为此左大臣耿耿于怀,常刻薄地讥讽他轻浮浅薄,还在皇上与皇后面前诉苦。故匂亲王倘将这既无声望、又无势力的宇治二女公子娶为夫人,则顾虑之事甚多。若将二女公子作一般情人对待,叫她于宫中当差,这倒不难。但匂亲王根本不便如此做。他梦想:父皇退位之后,哥哥即位。他遵父皇、母后之旨立为皇太子,那时二女公子充当女御也便顺理成章了,地位自然高人一等。然则这美好的梦想未能变成现实,因此痛苦不堪。
为了体体面面迎娶宇治大女公子,薰中纳言将今春遭了火灾的三条宫邸重新修建。他想:“匂亲王如此痛苦地思念二女公子,却只能胆颤心惊地私会,众人皆很不好受。真太可怜了。我居为臣下,毕竟少了许多束缚。倒不如干脆将他们私通之理启禀皇后和皇上。那时匂亲王虽然一时遭人品头论足。但是从长计议,为二女公子着想,暂时的屈辱也是值得的。如今一夜也不得从容相聚,实乃痛苦啊!我定要让二女公子作一位堂堂的亲王夫人。”他并不格外掩饰他这企图。至更衣节(十月初一日为更衣节,改为冬装。),又想:
“恐怕只有我还关心宇治的女公子吧?”便将准备迁居三条宫邸所用的帐幔等物,偷偷送往宇治,叫她们先用。又吩咐乳母等专为宇治的众侍女新制了各式服装,同时送去。
薰中纳言想起宇治的鱼梁此时风景独好,便于十月初劝请匂亲王前去观赏红叶。他们仅带几个贴身随从及殿上亲信,打算作小规模旅行。
然皇子的威势极盛,这事自然广为人知。左大臣夕雾之公子宰相中将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但其中僚属很多,而高级官员惟这宰相中将与薰中纳言二人。
于是薰中纳言给宇治的女公子与信,其中说道“……须至贵处泊宿,请作好准备。前年一起看花诸人,此次可能要找借口造访山庄亦将一同前来。请切勿抛头露面。……”信中所叙甚详。宇治山庄便忙碌准备换上新的帷帘,打扫四处,清除岩上腐叶,除去塘中蔓草。薰中纳言派人送来不少美味的果品与饭肴,又遣送几名相称杂役。两女公子颇觉内疚,但只得权当命中注定,于是接受了恩惠而静待贵客临门。
匂亲王的游船伴着船中奏出的美妙音乐,在宇治川中逡巡。山庄众侍女闻得这优美的乐曲皆站在靠河边的长廊上向着河中观望。但见红叶饰于船顶,丽如锦锈。依稀可辨船上的摆设,装饰,然不能看到匂亲王本人。众人想不到私人出游时也这般盛况空前。对皇子的奉承异常殷勤。
众侍女睹此情境,想道:“风光真是不错,嫁得这样权势高显的夫婿,哪怕一年七聚,也终身无悔。”览中赋诗,所以有几位文章博士一同前往,准备游览时赋诗。黄昏停舟泊岸时,一面奏乐,一面赋诗。众人头插或深或淡的红叶,共奏《海仙乐》之曲。人人喜形于色。独有匂亲王怀着“何敌人称近江海”之情(古歌:“四处不见海藻生,何故人称近江海?”。)。他心中牵挂山庄中的二女公子,郁郁怀恨的情状,便对一切都无甚兴味。大家各自拟题,互相赋诗吟诵。薰君纳言告知匂亲王,欲待大家稍为静息之时,造访山庄,不料此时,宰中将的哥哥卫门督按照明石皇后旨意,带了一大批随从人员,声势浩大地前来护驾。皇子离都出游,是一件大事,虽是微行,消息也会不胫而走,传诸世人。再说此次匂亲王只带得很少的侍从,突然启程。明石皇后闻之惊诧不已,便忙吩咐卫门督带了大批殿上人随来。匂皇子和薰中纳言皆暗暗叫苦,这情形好令人尴尬扫兴。但那些不解此情之人,只管举怀邀明月,狂歌乱舞直至天明。
接着,京中派中宫大夫带许多殿上人前来迎匂亲王回宫,他还欲再此游玩一日,因此心中十分恼怒,真不想回京。便写了封信与二女公子,信中只是直率详实地叙述感想,并无抒发之情。二女公子推想匂皇子人事稠杂不便,亦不回信。她只是坚信:似她这般地位寒微之人,与尊贵的皇于结缘,到底有些不配。以前遥居两地,阔别多时,苦查思守,她很正常;今且喜命驾前来,孰料过门不入,只在附近寻欢作乐。这使得二女公子颇为恼怒。匂亲王更是郁郁寡欢,伤心忧愁。左右取了不少冰鱼,陈列于深浅下一的红叶上,请皇上观赏。众人皆竟相称赞。匂亲王虽与众人一起游玩。但他此时心事重重,正寸寸柔肠,忧愁忧思,哪有这般雅兴啊!不时茫然地怅望天空。远远望见八亲王山庄中的树梢,以及树上缠绕有的常春藤的颜色。在匂皇子看来,也都极具意味,倍显优美。此刻不觉顿生凄凉。薰中纳言也极后为悔。先前写信告知她们,事情反而无味。同行诸公子,去年春天与匂亲王一起游过宇治,此时又想起了八亲王邸内美丽的樱花,说起八亲王死后二女公子的孤苦寂寞。其中也有略闻匂亲王与二女公子通好之人。但或也有人范无所知的。总这,天下这事,即便发生在这种荒山僻处,世人也会知晓。诸公子众口一词,说道:“这二位女公子貌若仙圣,又弹得一手好筝,此皆八亲王在世之时,朝夕尽心教导之故。”宰相中将赋诗:
“昔日春芳窥两樱,
秋来零落寂廖情。”
薰中纳言与八亲王交情深厚,所以此诗特为薰中纳言而吟。薰中纳言答道:
“春花群放秋叶红,
山樱荣枯世无常。”
卫门督接过吟道:
“红叶骄阳山乡好,
秋去游人何以赏?”
中宫大夫也吟道:
“好景烟消无人赏,
多情藤葛绕岩阴。”
他年纪最长,吟罢此诗已老泪纵横,或许是想起了八亲工少年时的盛况吧。匂亲王亦赋诗:
“萧瑟秋天山居寂,
松风应恤莫劲吹!”
方一吟罢,泪也似雨下。那些略知此事的,或想道:“皇子当真对宇治女公子缠绵钟情。失此相见机会,难怪他如此伤心啊!”此行规模盛大,伴者甚众,所以不便上山庄造访。众人回味昨夜所赋佳句,加以吟诵,其中用和歌咏宇治秋色者亦不少。但此种酣酒狂舞时即兴之诗,哪里会得佳作?略举一二,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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