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玉鬘》

①本回与前回时间相仿,写源氏三十四岁九月至三十五岁末之事。

虽然事隔十六年,源氏公子丝毫也不曾忘记那个百看不厌的夕颜。他阅尽了袅娜娉婷的种种女子,可是想起了这个夕颜,总觉得可恋可惜,但愿她还活在人间才好。夕颜的侍女右近,虽然不是十分出色的女子,但他把她看作夕颜的遗爱,一向优待她,叫她和老待女们一起在邸内供职。他流寓须磨之时,将所有侍女移交紫姬,右近便也改在西殿供职了。紫姬觉得这个人品性善良,行为恭谨,因而很看重她。但右近心中在想:我家小姐如果在世,公子对她的宠爱不会亚于明石夫人吧。爱情并不甚深的女子,公子尚且不忍遗弃,都相当照拂,永远关心,何况我家小姐。即使不能与高贵的紫夫人同列,至少有份加入六条院诸人之中。”想起了便悲伤不已。加之夕颜所生女孩玉鬘②寄养在西京夕颜的乳母家里,现在不通消息。这是因为右近一向不敢把夕颜暴死之事公布于众,加之源氏公子曾经叮嘱她不可泄露他的姓名,因而有所顾忌,不便赴西京探访。在这期间,乳母的丈夫升任了太宰少弍,赴筑紫履任,乳母随夫迁居任地,其时玉鬘年方四岁。

②此女孩是夕颜认识源氏之前与源氏妻舅头中将所生的。见第四回《夕颜》。

乳母欲知夕颜下落,到处求神拜佛,日夜哭泣思念,向所有相识之人打听,但终于全无消息。她想:“既然如此,也无可奈何了。我只得抚养这个孩子,当作夫人的遗念吧。然而叫她跟着我们这种身分低微之人,远赴边地,实乃可悲之事。我还是设法通知她父亲吧。”然而没有适当机会。这期间她同家人商量,认为如果通知她父亲,倘他问起她母亲何在,如何回答呢?况且这孩子不会很亲近她父亲的,我们把她丢在她父亲那里,也很不放心。再说,如果父亲知道了他这个孩子还在,势必不允许我们带她远赴边地。商量的结果,决定不通知父亲,而带她同赴筑紫。玉鬘长得非常端正,现在小小年纪,已有高贵优雅之相。太宰少弍的船并无特殊设备,草草带她上船,远赴他乡,光景实甚可怜。

玉鬘的童心中不忘记母亲,上得船来,常常问人:“到妈妈那里去么?”乳母听了,眼泪流个不住。乳母的两个女儿也怀念夕颜,陪着流泪。旁人便劝谏:“船上哭泣是不祥的!”乳母看到一路上美丽的景色,心中想道:“夫人生性娇痴爱玩,倘能看到这一路上美景多何等高兴!然而如果她还在,我们也不会远赴筑紫的。”她怀念京都,正如古歌所云:“行行渐觉离愁重,却羡使臣去复回。”不免黯然销魂。此时船上的梢公粗声祖气地唱起棹歌来:“迢迢到远方,我心好悲伤!”两个女儿听了,更增哀思,相向而泣。船所经行之处是筑前大岛浦,两人便吟诗唱和:

“舟经大岛船歌咽,

想是梢公也怀人?”

“茫茫大海舟迷路,

苦恋斯人何处寻?”

她们是互相诉说远赴他乡之苦。经过了风波险恶的筑前金御崎海岬之后,她们想起了一曲古歌,便不断地吟唱“我心终不忘”①之句。不久到达了筑紫,进了太宰府。现在离京更远,乳母等遥念在京失踪的夕颜,常常悲泣。只得悉心抚育玉鬘,聊以自慰。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乳母有时偶尔在梦中看见夕颜,然而往往看见夕颜身旁有一个与她肖似的女子,而且梦醒之后常常心绪恶劣,身体患病。于是她想:“大约夫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从此更加悲伤。

①古歌:“险恶金御崎,虽然已过往;海神之威力,我心终不忘。”见《万叶集》。她们吟唱未句,犹言不忘夕颜。

五年之后,太宰少弍任期已满,打算回京。然而路途遥远,旅费浩繁;而本人权势不大,宦囊羞涩。因此迟疑不决,迁延度日。不料这期间少弍忽患重病,自知死期已近。此时玉鬘年方十岁,容貌之美,见者无不吃惊。少弍看了,对家人说:“看来连我也要舍弃她了!她的前途何等不幸啊!让她生长在这偏僻的乡间,实在委屈了她。我常想设法将她送回京都,通知她的生身父母,然后听凭她的命运作主。京都地广人多,发迹有望,可以放心。岂料我此志未遂,就客死他乡……”他挂念着玉鬘的前途。他有三个儿子,此时便向三人立下遗嘱:“我死之后,他事不须你等操心,但须速将此女送往京都。至于我身后的法事,不必着急。”不久他就死了。

这玉鬘是谁的女儿,他们一向连官邸里的人也不让晓得。对人但言这是外孙女儿,是身分高贵的人。数年来生长深闺,不令人见。如今少弍突然身故,乳母等非常悲伤,孤苦无依,只得遵守遗嘱,设法迁回京都。然而在这筑紫地方,少弍有许多冤家。乳母深恐此等人将用种种计谋来妨碍他们归京,固此迁延不决,不知不觉地又在这里滞留了几年。玉鬘渐次长成,容貌之美胜过母亲夕颜。加之秉承父亲①血统,气品高尚优雅,性情又温良贤淑,真是个绝代佳人。当地好色的田舍儿闻此消息,都恋慕她,有许多人寄情书来求婚,但乳母认为荒唐可恶,一概置之不理。为避免烦扰,她向外扬言:“这妮子相貌虽然生得还好,可惜身上患着沉重的残疾,所以不能配亲,只好让她当尼姑。我活着的期间,且让她住在我身边吧。”外人便传说:“已故的少弍的外孙女是个残废者,真可惜了。”乳母听到了又很生气。她叹息道:“总须设法送她进京,教她父亲知道才好。她幼小时候,父亲非常宠爱她,虽然长久不见了,总不会因此舍弃她吧。”便向神佛祈祷,祝她早日返京。此时乳母的女儿和儿子都已在本地择配,婚嫁完毕,做了本地的居民了。乳母心中虽然焦灼,然而玉鬘返京之事仿佛越来越少希望。玉鬘已经明白自己身世,但觉人生真太痛苦。她每年三次斋戒祭星②。到了二十岁上,相貌更加长得漂亮了,住在这乡间实甚可惜!此时他们已迁居肥前国。当地也有许多略有声望的人,闻知少弍的外孙女是个美人,也都不断地前来求婚。乳母不胜其烦,讨厌之极。

且说附近肥后国地方有一个大夫监③,拥有一门人口众多的家族,在当地颇有声望,是个权势鼎盛的武士。这个乡下武士粗蠢无知,却也有几分爱好风流,意欲搜集美女,广置姬妾。他闻知玉鬘貌美,对人言道:“无论何等残废,我都不嫌,定要把她弄到手。”便非常诚恳地派人前来求婚。乳母十分厌恶,回答他说:“我们的外孙女决不要听这种话,她就要出家为尼了。”大夫监越发着急了,便屏除一切事务,亲自来到肥前,把乳母的三个儿子叫来,要他们作媒,对他们说:“你等若能遂我心愿,便是我的亲信,我一定大力提拔你们。”两个兄弟被他收买了,回来对乳母说:“妈妈呀,这头亲事,我们起先认为不甚相称,委屈了这位小姐。然而这大夫监答应提拔我们,倒是一个有力的靠山。得罪了这个人,我们休想在这一带地方生活呢。小姐虽然出身高贵,然而她的父母不来认她,世人也不知道她是何等样人,那么高贵也是枉然。这大夫监如此诚恳地向她求婚,照她现在的境遇说来,实在是交运了。大概她原有这段宿世因缘,所以流寓到这边远地方来。现在即使逃避隐匿,有什么好处呢?况且那人很倔强,要是动起怒来,事情可不得了啊!”两个儿子拿这话来威吓母亲。乳母听了大为担心。长兄丰后介对母亲说:“这件事情,无论怎么说,总不妥当,而且对人不起。父亲也曾立下遗嘱,我们必须从速设法,护送小姐进京。”

①现任内大臣。

②每年正月、五月、九月,三次祭祀本命星宿,可以息灾获福云。

③大夫监是太宰府内的判官,官爵是六位。

乳母的两个女儿为此哭得很伤心。她们相与悲叹:“她的母亲命运不济,弄得流离失所,去向不明。我们总希望这个女儿嫁个高贵的丈夫,怎么可以配给这种蠢汉呢?”但大夫监不知此种情况,他自以为身分高贵,只管写情书给玉鬘。他的字写得不算很坏,用的信笺是中国产的色纸,香气熏得很浓。他力求写得富有风趣,然而文句错误百出。不但写信,又叫乳母的第二个儿子次郎引导,亲自前来访问。

这大夫监年约三十左右,躯干高大,肢体肥胖。相貌虽不十分丑陋,然而由于印象不良,总觉面目可憎。他那粗鲁的举止,令人一见就觉得讨厌。血气旺盛,红光满面;声音嘶哑,言语噜苏。大凡偷香窃玉,总是在夜间悄悄地来的,所以合欢树又称为夜合花。这个人却在春日傍晚前来求婚,古歌云:“秋夜相思特地深。”现在不是秋天,这个人却显得相思特地深的样子。这些且不谈,既然来了,乳母老太太觉得不可伤情破面,便走出来接待。大夫监开言道:“小生久仰贵府少弍大人高才大德,英名卓著,常思拜识,随侍左右。岂料小生此志未遂,而大人遽尔仙逝,令人不胜悲恸!为欲补偿此愿,拟请将府上外孙小姐交由小生保护,定当竭诚效劳。为此今日不揣冒昧,斗胆前来拜访。贵府小姐,身分高贵,下嫁寒舍,实甚屈辱。但小生定当奉为一家之女王,请其高居上头。太君对此亲事不予快诺,想系闻知寒舍畜有微贱女子多人,因而不屑与之为伍。但此等贱人,岂可与小姐同列?小生仰望小姐地位之高,不亚于皇后之位也。”他提起了精神说这番话。乳母老大太答道:“岂敢岂敢!老身并无此意。承蒙不弃,实甚荣幸。无奈小孙女宿命不济,身患不可见人之残疾,不能侍奉巾栉,经常私自悲叹。老身勉为照料,亦不胜其痛苦也。”大夫监又说:“此事勿劳挂虑。普天之下,即使双目失明、两足瘫痪之人,小生亦能善为治疗,使其复健。肥后国内所有神佛,无不听命于我也!”他得意扬扬地夸耀,接着便指定本月某日前来迎亲。乳母老太太答曰:本月乃春季未月,根据乡下习俗不宜婚嫁①。暂用此言搪塞了。大夫监起身告辞之际,忽念应该奉赠一诗,考虑了一会之后,吟道:

“今日神前宣大誓:

小生不作负心郎。

我看这首诗做得很不错呢!”说时笑容满面。原来此人不懂恋歌赠答之事,而是初次尝试。乳母老太太被他缠得头昏脑胀,做不出答诗了,便叫两个女儿代做。女儿说:“我们更做不出!”乳母老大太觉得久不答复,不成体统,想到就算,便答吟道:

“经年拜祷陈心愿,

愿不遂时恨杀神!”

她吟时声音发抖。大夫监说:“且慢,这是什么意思?”突然把身一转,挨近来了。乳母老大大吓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两个女儿虽然也害怕,只得强颜作笑,代母亲辩解:“家母之意如此:此人身患废疾,誓愿永不嫁人。倘违背其愿望,此人必然怀恨。老人头脑糊涂,错说了恨杀神明。”大夫监说:“嗯嗯,说的是,说的是。”他点点头,又说:“此诗做得极好!小生虽为乡人,却非愚民可比。京都人何足希罕?他们的事我全都懂得,你等不要小看我啊!”他想再做一首诗,大概是做不出了,就此辞去。

①春季未月即阴历三月,是乳母之夫太宰少弍除服之月。

次郎被大夫监收买了,乳母心甚恐慌,又甚悲伤,她只得催促长子丰后介赶紧设法。丰后介想道:“有何办法将小姐送往京都呢?可商量的人也没有。我只有两个兄弟,都为了我不同情大夫监,与我不睦了。得罪了这个大夫监,你一动也休想动得。一不小心,便会遭殃呢。”他烦恼得很。玉鬘独自伤心饮泣,样子实甚可怜。她消沉之极,便想一死了事。丰后介觉得她的痛苦甚可同情,便不顾一切,大胆行事,终于办妥了出走之事。

丰后介的两个妹妹,也决心舍弃了多年相处的丈夫,陪玉鬘一同进京。小妹的乳名叫做贵君,现在称为兵部君。决定由她陪伴玉鬘,于夜间上船,因为大夫监先回肥后一行,将于四月二十日左右选定吉日,前来迎娶。所以她们乘此机会逃走。兵部君的姐姐终于因为子女大多,不能同行。姐妹惜别,不胜依依。兵部君想:此度分携之后,姐妹恐难再见了。这肥前国虽然是她多年住惯的故乡,也别无恋恋不舍之处。唯有松浦宫前渚上的美景和这个姐姐,教她舍不得分别,心中十分悲伤。临行赠诗道:

“苦海初离魂未定,

不知今夜泊何方。”

玉鬘也临别赠诗:

“前程渺渺歧无路,

身世飘零逐海风。”

吟罢神思恍惚,便倒身在船中了。

他们如此出走,消息势必传出。大夫监素性倔强,闻知了定将追赶。他们生怕遭逢此厄,雇的是一艘快船,上有特殊装置。幸而又值顺风,便不顾危险,飞速开向京都去了。路中有一处名叫响滩,波涛十分险恶,幸而平安驶过。路上有人看见这船,相与言道:“这怕是海盗的船了。这么小的船,却象飞一般行走。”被人比作贪财的海盗倒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那个凶狠的大夫监的追赶。船里的人都捏两把汗。玉鬘经过响滩时吟诗道:

“身经忧患胸如捣,

声比响滩响得多。”

船行渐近川尻地方,诸人方始透一口气。那舟子照例粗声粗气地唱起船歌来:“唐泊开出船,三天到川尻。……”①歌声很凄凉。丰后介用悲哀而温柔的声音唱着歌谣:“娇妻与爱子,我今都忘却。……”思想起来,自己确是舍弃了妻与子,不知他们近况如何。家中干练可靠的仆人,都被他带走了。如果大夫监痛恨他,把他的妻子驱逐出境,他们将多么受苦!此次之事,确是任情而动,不顾一切地仓皇逃出。现在略略安定之后,回思可能发生的种种祸事,不觉心情颓丧,哭泣起来。随后又诵白居易诗句:“凉原乡井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②兵部君听见了,也回想起种种事情来:“此次之事,的确奇离古怪。我不惜多年相伴的丈夫的爱情,突然舍弃了他,逃往远方,不知他现在作何感想。”又想:“我现在虽然是返乡,但在京并无可归之旧家,又无可亲之故人。只为了小姐一人之故,抛弃了这多年住惯的地方,飘泊于惊风骇浪之中。为何如此,百思不得其解。总之,首先要安顿了这位小姐再说。”她茫然不知所措,勿匆地到达了京都。

①唐泊属备前国,或云属播磨国。川尻属摄津国。其间航程三天。

②此诗句见白居易全集第三卷末《缚戎人》。胡人所掳去的汉军士,在胡地娶妻生子。后来汉攻破胡,此等军士弃胡归汉。但汉人视他们为戎人,将他们缚起来。丰后介以此戎人自比。

打听得九条地方还有一个昔年相识之人,便以他家作为住宿之处。九条虽说是京都之内,但非上流人所居之地,周围都是些走市场的女子和商人。他们混在其中,郁郁不乐地度日,不觉已经到了秋天。回思往事,缅想将来,可悲之事甚多。众人所依靠的丰后介,如今好比蛟龙失水,一筹莫展。他在这陌生地方找不到出路,百无聊赖;回到筑紫肥前去呢,又没有面子。不免懊悔此行太孟浪了。跟他同来的仆从,大都托故离去,逃回故乡了。母夫人看见生活如此不安,朝朝暮暮悲伤叹息,又觉得委屈了这儿子。丰后介安慰她道:“母亲何必伤心!我此一身,诚不足道。为了小姐一人,我身即使赴汤蹈火,亦不足惜。反之,纵令我等升官发财,但教小姐嫁与这种蠢汉,我等又岂能安心呢?”后来又说:“神佛定能引导小姐,使她得福。附近有个八幡神庙,和小姐在外乡所参拜的松浦神庙及箱崎神庙,所祀的是同一神明。小姐离去该地时,曾向此神立下许多誓愿,因此蒙神呵护,得以平安返京。今当即速前往参拜。”便劝她们往八幡神庙进香。向熟悉情况的人打听一下,知道这庙里有一个知客僧,早先曾经亲近太宰少弍,现在还活着。便把这知客僧唤来,叫他引导,前往进香。

进香之后,丰后介又说:“除了八幡神明之外,佛菩萨之中,椿市长谷寺的观音菩萨,在日本国内最为灵验,连中国也都闻名①,何况国内。虽然远客他乡,但长年礼佛,小姐必蒙福佑。”便带她到长谷寺去礼拜观音菩萨。为表示虔诚,决定徒步前往。玉鬘不惯步行,心甚害怕,又感痛苦,只得听人引导,糊里糊涂地走去。她想:“我前世作了何等大孽,以致今世如此受苦?假令我母已经不在人世,她若爱我,应请早日唤我到她所在的世间;她如果还活在世间,应该让我见一见面!”她在心中如此向佛祈愿。然而她连母亲的面貌也不记得,过去只是一心希望母亲还在世间,因而悲伤叹息;现在身受苦难,更加悲伤了。吃尽千辛万苦,好容易走到了椿市地方,已是离京第四日的巳时。到达之时,疲乏得不象一个活人了。

①传说:唐僖宗的皇后马头夫人相貌丑陋,得仙人指引,礼拜日本长谷寺观音。一高僧乘紫云来,以瓶水注皇后面,容貌忽然端丽。

玉鬘一路上走得很慢,并且依靠种种助力。然而脚底已经发肿,动弹不得了。万不得已,只好在椿市一份人家暂时休息。同行者除了一家所依靠的丰后介之外,有身带弓矢的武士二人、仆役及童男三四人。女眷只有玉鬘、乳母及兵部君三人。大家把衣服披在头上,撩起衣裾,头戴女笠,作旅行装束。此外尚有司理清洁的女仆一人、老侍女二人。这一行人数极少,绝不铺张。他们到达之后,整理佛前明灯,添补供品,不觉日色已暮。这宿处的主人是个法师,从外边回来,看见玉鬘一行人等在此投宿,眉头一皱,说道:“今晚有贵客要来泊宿呢。这伙人是哪里来的?女人家不懂规矩,会做出不象样的事来。”玉鬘等听了很不快。正在此时,果然有一群人进来了。

这一群人也是徒步而来的。内有上流妇女二人,男女仆从甚多,马四五匹。他们悄悄地进来,并不嚣张。但其中也有几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法师原定留这班人泊宿,为了被玉鬘等占先,不免懊恼,搔着头皮。玉鬘等觉得尴尬。另找宿处呢,太不成样,而且麻烦。于是一部分人退入里面房间,一部分人躲在外面房间,余下的人让在一旁。玉鬘所居之处,用帐幕隔开。新来之客也不是傲慢之人,态度非常谦恭。两方互相照顾。

这新来之客,正是日夜思念玉鬘而悲伤哭泣的右近!右近在源氏公子家当了十几年侍女,常叹自身乃中途参加,毕竟不甚合适。巴望找到小女主人玉鬘,可得终身归宿。因此常常到这长谷寺来拜求观音菩萨。她是常来之客,一切都很熟悉。只因徒步而来,不堪困疲,暂时躺着歇息。此时丰后介走到邻室的帐幕前面来,亲自捧着食器盘,替女主人送膳。他向帐幕内说:“请小姐用膳。伙食很不周全,甚是失礼。”右近听了他这话,知道住在里面的不是与自己同等的人,而是个贵妇人。她就向门缝里窥探,但觉这男子的面貌似乎曾经见过,然而记不起是谁。从前她看见丰后介时,丰后介年纪还很小。如今他已长得很胖,肤色黝黑,风尘满面。二十年不见,当然一时认不得了。

丰后介叫道:“三条①在哪里?小姐叫你呢。”三条便走过来。右近一看,又是个相识的人。她认得这人是已故的夕颜夫人的侍女,曾经多年伺候夫人。夫人隐居在五条地方的租屋内时,此人也曾来供职。现在看到她,觉得仿佛是在梦中。右近很想见见她现在的主人,可是没有办法。左思右想:还是向这三条探问。刚才看见的男子,恐怕就是从前的兵藤太②。也许玉鬘小姐也在这里。她想到这里,心中焦灼难忍。她知道三条住在隔壁房中的帐幕旁边,便派人去邀请她。但三条正在吃饭,一时不能过来。右近等得厌烦,心中非常懊恼,这也未免太任性了。过了一会,三条好容易来了。她一面走近来,一面嘴里说着:“这倒是意想不到的了。我在筑紫住了二十来年,只当一个侍女,京中怎么会有人认识我呢?想是看错了吧?”三条作乡下人打扮,身穿一件小袖绸袄,上罩一件大红绢衫,身体很肥胖。右近看见她已长得这么大,想起自己也已老了,不免心中怅惘。她把脸正对着三条,对她说道:“你仔细看看,认得我么?”三条向她一看,拍手叫道:“哎呀,原来是你!我真高兴,我高兴死了!你是从哪里来进香的?夫人也来了么?”说着,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右近记得和她共处时,她还是个少女。回想当年情景,暗数流光,感慨无量。便回答道:“我先要问你:乳母老大太也来这里么?小姐怎么样?贵君呢?”关于夕颜夫人之事,她想起了她临终时情况,觉得说出来叫人吃惊,不敢出口,终于不说。三条答道:“大家都在这里。小姐已长大成人了。我先要去告诉老太太。”便走进去了。

①三条是一个侍女的名字。

②兵藤太是丰后介的乳名。

三条把遇见右近之事告诉了乳母,闻者皆大吃惊。乳母说:“我真觉得同做梦一样!当年她把夫人带走,我恨煞了她,不料今天在这里和她见面。”便走向隔壁房间去。她们把隔开两房间的屏风全部取去,以便畅叙。两人一见,一句话也不说,首先相向而哭。后来老太太好容易说话了:“夫人怎么样了?多年以来,我常想知道她的下落,即使在梦中得知也好。因此对神明许下宏誓大愿。然而我远居他乡,一点风声也传不过来,实在悲伤之极!我老而不死,自觉无聊。只因夫人所舍弃的小女公子,已经长得非常可爱可怜。我倘舍弃了她而死,到冥司也得受罪,因此还在这里偷生。”右近无法作答,因为她觉得向她报告夕颜死耗,比昔年束手眼看夕颜暴死更加痛苦。然而终于只得说出:“唉!告诉你也是枉然,夫人早已不在了!”此言一出,三人齐声啜泣,眼泪流个不住。

此时日色已暮,急欲入寺礼佛,大家忙着准备明灯。三人不便再谈,只得暂且分手。右近意欲两家合并,一同入寺。但恐引起随从人等怀疑,终于作罢。乳母对丰后介也不泄露消息。于是各自分别走出宿处,向长谷寺前进。右近偷偷地察看乳母家一群人,但见其中有一女子,后影非常窈窕,举止有些困疲,身披一件初夏单衫,透露出乌油油的黑发来,样子异常美丽。她看出这人就是玉鬘,觉得深可怜爱,又不胜悲伤。善于步行的人,早已到达大殿。乳母一行为了照顾玉鬘,步行甚缓,直到初次夜课开始之时,方始到达。大殿上非常嘈杂,十方信善拥挤,处处喧哗扰攘。右近的座位设在佛像近旁的右方。乳母家的人,大约是与法师交情未深之故,其座位设在远离佛像的西边。右近派人去找到了他们,对他们说:“还是迁移到这里来吧。”乳母便把情由告知丰后介,叫男子们仍留原处,带着玉鬘迁移到了右近那边,教她和右近相见。右近对乳母说:“我身虽然微贱,只因是现今源氏太政大臣家的人,所以随从即使简单,一路上也无人敢欺,很可放心。乡下出来的人,到这等地方来,往往受恶棍强徒侮辱,倒是要当心的。”她还想讲下去,但是僧众已经开始法事,念诵之声鼎沸,她们只得停止谈话,参加礼拜。右近向观音菩萨默祷:“多年以来,小女子为欲寻找小姐下落,常向菩萨祈愿。果蒙菩萨呵护,现已找到小姐。今日复有祈愿:源氏太政大臣寻访小姐,情意深挚。小女子今将奉告大臣。今后仍望菩萨呵护,赐我小姐终身幸福!”

从内地各处来此烧香的乡下人甚多。大和国的国守夫人也来烧香,仆从如云,威势显赫。三条看了不胜艳羡、便合掌以手加额,虔诚祷告:“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小人三条别无祈愿,但望菩萨保佑我家小姐,让她做个大弍①夫人,不然,做个国守夫人;让我三条也享荣华富贵。那时我等定当前来隆重还愿!”右近听见了,心念这祈愿太不吉利,太没志气了。便对三条说道:“你真正变成乡下人了!小姐的父亲从前还是个头中将,也已经威势鼎盛了。何况现在当了独揽天下政权的内大臣,何等尊荣高贵!难道你要品定他家小姐当个地方官太太不成?”三条愤然答道:“算了,不要噜苏了!开口大臣,闭口大臣,大臣值得什么呢!你不曾看见大弍夫人在清水观世音寺进香时的威风哩,不亚于皇帝行幸呢!你这话太荒唐了!”便更加虔诚地拜个不住。

这些来自筑紫的人预定宿山②三天。右近本来不想久留,但念乘此机会可与乳母等从容谈话,便召唤寺僧过来,对他言明也要宿山。供奉明灯的愿文中须填明施主祈愿。琐屑之事,这里的寺僧都已熟悉,右近只须言明大意:“依照向例,为藤原琉璃君③供奉明灯。请善为祈祷。此外,此君现已觅得,改日当来还愿。”筑紫人闻知此事,皆深为感动。析祷僧闻知此君现已觅得,得意扬扬地对右近说:“恭喜恭喜!此乃贫僧专诚祈祷之应验也。”信众大声诵经念佛,骚扰了一夜。

①大弍是太宰府的次官。

②宿山,即宿在寺里通夜礼佛。

③藤原琉璃君大约是玉鬘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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