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末摘花》

好容易天亮了。源氏公子起身,亲自将格子门打开,赏玩庭前花木雪景。荒寂的雪地,一望无际,不见行人足迹,景色实甚凄凉。然而就此离去,毕竟不好意思。他就恨恨他说:“出来看看早上天空的美景吧!老是冷冰冰地不声不响,教人难堪!”天色还没有大亮,源氏公子映着雪光,姿态异常秀丽,老侍女们看了都笑逐颜开。她们便劝导小姐:“快快出去吧。不去是不好意思的。女儿家最要紧的是柔顺。”小姐生性不愿拒绝别人的劝告,便整理一下服饰,膝行而出。

源氏公子装作没有看见她,依旧向外眺望。实则他用眼梢看得很清楚。他想:“不知究竟如何。如果细看有可爱之处,我多么高兴!”然而这是妄想。首先,她坐着身体很高,可知这个人上身是很长的。源氏公子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心头别的一跳。其次,最难看的是那个鼻子。这鼻子首先映入人目,很象普贤菩萨骑的白象的鼻子①。这鼻子又高又长,尖端略略下垂,并带红色,特别教人扫兴。脸色比雪还白,白得发青,额骨宽得可怕,再加下半边是个长脸,这整个面孔就长得稀奇了。身体很瘦,筋骨棱棱,形甚可哀。肩部的骨骼尤为显露,衣服外面也看得出,教人看了觉得可怜。

①观普贤经云:“普贤菩萨乘大白象,鼻如红莲花色。”

源氏公子想:“我何必如此历尽无遗地细看呢?”然而样子太古怪了,他反而要看。只有头的形状和挂下的头发很美丽,比较起以美发闻名的人来,并不逊色。那头发挂到褂子的裾边,还有一尺许铺在席地上。现在再来描写她所穿的衣服,似乎太刻毒了,然而古代的小说中,总是首先描写人的服装,这里也不妨模仿一下:这位小姐身穿一件淡红夹衫,但颜色已经褪得发白了。上面罩一件紫色褂子,已旧得近于黑色。外面再披一件黑貂皮袄,衣香扑鼻,倒很可喜。这原是古风的上品服装。然而作为青年女子的装束,到底不大相称,非常触目,使人觉得稀罕。不过如果不披这件皮袄,一定冷不可当。源氏公子看看她那瑟缩的脸色,觉得十分可怜。

小姐照例不发一语,源氏公子似觉自己也说不出话来了。然而他总想试试看,是否能够打破她向来的沉默,便对她讲各种各样的话。可是小姐非常怕羞,一言不答,只将衣袖遮住了口。但这姿态也表现得十分笨拙,不合时尚,两时高高抬起,好象司仪官威风凛凛列队行走时的架势,可是脸上又带着微笑,这就显得更不调和。 源氏公子心甚不快,很想早些儿离去,就对她说:“我看你孤单无援,所以一见之后便怜爱你。你不可将我当作外人,应该亲近我,我才高兴照顾你。如今你一味疏远我,教我好生不快!”便以此为借口,即景吟诗道:

“朝日当轩冰著解,

缘何地冻不消融?”①

小姐只是嗤嗤地窃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源氏公子意兴索然,不等她答诗就出去了。

车子停在中门内。这中门已经歪斜得厉害,几乎倒塌了。源氏公子睹此景象,心中想道:“夜里看时,已经觉得寒酸,然而隐蔽之处尚多,今天早上阳光之下一看,更显得荒凉寂寞,教人好不伤心!只有青松上的白雪,沉沉欲下,倒有温暖之趣,教人联想山乡风味,引人凄清岑寂之感。那天雨夜品评时左马头所说的“蔓草荒烟的蓬门茅舍”,便是指这种地方吧。如果有个可怜可爱的人儿住在这里,教人多么恋恋不舍!我那种悖伦之恋②的忧思,也可惜此得到慰藉吧,现在这个人的样子,和这理想的环境全然不符,真教人毫无办法。倘不是我,换了别人,决不会耐性忍气地照拂这位小姐。我之所以如此顾念她,大概是她的父亲常陆亲王记挂女儿,那阴魂来指使我的吧。”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满了雪,源氏公子召唤随从人,教他们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一根枝条自己翘了起来,于是白雪纷纷落下,正有古歌中“天天白浪飞”③之趣,源氏公子望着,想道:“不须特别深解情趣的人,只要有普通一般程度的对象,也就好了。”

①意思是说:身体已经和我结婚,为何心情还不向我公开?

②指对藤壶妃子的恋爱。

③此古歌见《后撰集》,歌云:“好比末松之名山,我袖天天白浪飞。”

通车的门还有打开,随从人呼唤保管钥匙的人,来的是一个异常衰弱的老人,还有一个妙龄女子,分不清是他的女儿还是孙女。这女子的衣服映着雪光,更显得褴褛龌龊。看他的样子非常怕冷,用衣袖包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器物,里面盛着少许炭火。老人没有气力开门,那女子走过去帮助他,样子拙笨得很。源氏公子的随从人便去相帮,把门打开了。公子睹此情状,便口占道:

“白首老翁衣积雪,

晨游公子泪沾襟。”

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的诗①,此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瑟缩畏寒、鼻尖发红的小姐的面影,不禁微笑。他想:“头中将倘使看见了这个人的相貌,不知将如何形容,他常常来这里窥探,也许已经知道我的行为了?”想到这里,不免懊恼。

①白居易《秦中吟》中《重赋》一篇中说:“夜深烟火尽,霰雪白纷纷。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悲端与寒气,併入鼻中辛。”

这小姐的相貌如果同世间普通一般女子一样而并无何等特殊之处,那么别的男子也会爱上她,源氏公子不妨将她抛开。现在源氏公子分明看见了她那丑陋的相貌,反而觉得非常可怜,不忍抛舍了。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周济她,时时遣使存问,馈赠物品。所馈赠的虽非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绫和织锦等物。小姐自不必说,老侍女等所着的衣类,连管门的那个老人所用的物品,自上至下一切人等的需要,无不照顾周到。小姐受到这种日常生活的周济,倒也并不认为羞耻,源氏公子方才安心,此后他源源不绝地供给,有时不拘形式,失却体统,彼此亦不以为异。

这期间源氏公子常常想起那个空蝉:“那天晚上灯下对弈时所窥见的侧影,实在并不漂亮。然而她那窈窕的体态隐藏了她的丑处,使人不觉得难看。这位小姐呢,讲到身分,并不亚于空蝉。可见女子的优劣,和家世是无关的。空蝉顽强固执,令人可恨,我终于让步了。”

年终快到了。有一天,源氏公子值宿宫邸中,大辅命妇进见。源氏公子对这命妇并无恋爱关系,只因经常使唤她,相熟之后无所顾忌。每当她来替公子梳头时,两人往往恣意调笑。因此源氏公子不召唤时,她有了事自己也来进见。此时命妇开言道:“有一桩可笑的事情呢。不对您说,怕说我坏心眼,对您说呢……我弄得没主意了。”她羞答答地微笑,不肯说出来。源氏公子说:“什么事情?你对我不是无论什么都不隐瞒么?”命妇吞吞吐吐他说:“哪里隐瞒?倘是我自己的事情,即使冒昧,我也老早对您说了。可是这件事有点说不出口。”源氏公子讨厌她,骂道:“你又撒娇了!”命妇只得说出来:“常陆亲王家的小姐送给您一封信。”便取出信来。源氏公子说:“原来如此!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便接了信,拆开来看。命妇心里忐忑地跳,不知公子看了怎么说。但见信纸是很厚的陆奥纸①,香气倒十分浓烈,文字写得尽量工整,诗句是:

“冶游公子情可薄,

锦绣春衣袖不干。”

①陆奥地方所产的纸,厚而白,有皱纹。

公子看了“锦绣春衣”等语,不解其意,侧着头思索。这时候大辅命妇提过一个很重的包袱来,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只古风的衣箱。命妇说道:“您看!这怎么不笑煞人呢?她说是给您元旦日穿的,特地派我送来。我不便退回她。擅自把它搁置起来呢,又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因此只得送来给您看。”源氏公子说:“擅自把它搁置起来,太对人不起了。我是一个哭湿了衣袖没人给烘干的人,蒙她送衣服,我很感谢!”此外并不说什么话。他想:“唉,这两句诗真不高明,大概是她自己用尽了心血作出来的吧。那个侍女侍从倘在她身边,一定会替她修改。除了这个人以外,再没有能教她的老师了。”想到这里,今人泄气。他推想这是小姐用尽了心血作出来的,便觉得世间所谓可贵的诗歌,大概就是这样的作品吧。于是脸上露出微笑。大辅命妇看到这光景,不知道他作何感想,不免脸上泛起了红晕。

小姐送他的衣服,是一件贵族用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流行的红色,式样古陋,光彩全无,不堪入目。里子的颜色和面子一样深红。从袖口、下襟缝拢来的地方可以看出,真是平凡拙劣的手工。源氏公子兴味索然,便在那张展开的信纸的空白地方戏笔似地题一首诗。大辅命妇从一旁窥看,但见随随便便地写着:

“明知此色无人爱,

何必栽培末摘花?①

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可是……”大辅命妇看见他讨厌红色的花,推想他必有用意。便想起了自己偶尔借着月光看到小姐鼻尖的红色②。虽然可怜她,但觉得这首诗倒实在很滑稽。她便熟练地自言自语地吟道:

“纵然情比春纱薄,

莫为他人树恶名!

人世好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想道:“命妇这首诗也并不特别优秀。但那位小姐倘有这点才能,也就好了。我越想越是替她可惜。但她毕竟是身分高贵的人,我替她散播恶名,也太忍心了。”此时众侍女即将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命妇说:“收起来吧,这种事情,教人看见了当作笑柄。”他脸上显出不快之色,叹一口气。大辅命妇懊悔了:“我为什么把这个给他看呢?连我也被他看作傻子了。”她很不好意思,连忙告退。

①末摘花即红花,摘下来可作红色染料,花生在茎的未端,故称为末摘花。前文说过,这小姐的鼻尖有一点红色,所以把她比作末摘花。本回的题目根据此诗。

②“花”和“鼻”,日本人都读作hana,此处指花说鼻,意思是双关的。

次日,大辅命妇上殿服务,源氏公子到清凉殿西厢宫女值事房来找她,丢给她一封信,说道:“这是昨天的回信,写这种回信,真教人费心思。”众宫女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都觉得奇怪。公子一边走出去,一边吟道:“颜色更比红梅强,爱着红衣裳耶紫衣裳?……抛开了三笠山的好姑娘。”①命妇会意,独自窃笑。别的宫女莫名其妙,向她盘问:“你为什么独自在那里笑?”命妇答道:“没有什么。大约公子在这霜寒的早上,看见一个穿红衣裳的人鼻子冻得发红,所以把那风俗歌中的句子凑合起来唱,我觉得好笑。”有一个宫女不知原委,胡乱答道:“公子也太挖苦了。这里似乎并没有红鼻子的人呢。红鼻子的左近命妇和肥后采女难道在这里么?”

①此乃日本风俗歌。红梅暗指未摘花的鼻尖。爱着红衣,借以隐蔽鼻尖的红色。下句“抛开了……”并非和上句相续,大约是此风俗歌的末句。所以下文说“凑合起来”。

大辅命妇将公子的回信送交小姐,众侍女都兴奋地围拢来看。但见两句诗:

“相逢常恨衣衫隔,

又隔新添一袭衣。”

这诗写在一张白纸上,随意挥洒,反而饶有风趣。

到了除日傍晚,源氏公子把别人送他的衣服一套,再加淡紫色花绫衫子一件,以及棣棠色衫子等种种衣服,装在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拿去送给她。命妇看了这些衣服,推想公子不喜爱小姐送他的衣服的颜色。但那些年老的侍女却在那里批评:“小姐送他衣服,红颜色很稳重,不见得比这些衣服差呢。”大家又口口声声他说:“讲到诗,小姐送他的也较为理直气壮。他的答诗不过技巧偏胜而已。”小姐自己也觉得吟成这首诗煞费苦心,因此把它写在一个地方,永远保留。

元旦的仪式完成之后,今年的游艺是表演男踏歌①。青年贵公子们照例奔走各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源氏公子也忙了一阵。但他惦记那岑寂的邱宅里的末摘花,觉得她很可怜。初七日的节会②结束之后,到了夜里,他从宫中退出,装作回到他的宫中值宿所(桐壶院)去宿夜的样子,便在夜深时分前去访问常陆亲王的宫邸。

①男踏歌是男子表演的踏步歌舞,唱的歌词是唐诗或日本诗歌。

②五月初七从左右马寮牵出白马二十一匹,供天皇观赏后,在宫中游行,称之谓“白马节会”.时人相信新年见白马,可以驱邪。

宫里的气象与往常不同,渐渐富有生气,与一般邸宅差不多了。那位小姐的姿态也比从前稍稍生动活泼。源氏公子一直独自沉思:“如果这个人新年后完全改了样子,变得美丽了,不知是何等模样?”

次晨,日出之后,才留恋不舍地起身。推开东面的边门一看,直对这门的走廊已经坍损,连顶棚也没有了。因此太阳光直射进屋里。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白光反映进来,屋里更加明亮了。源氏公子身穿常礼服,小姐眼睛望着他,向前膝行数步,装作半坐半卧的姿势,头的形状十分端正。长长的头发堆积在席地上,甚是美观。源氏公子希望看到她的相貌也变得同头发一样美丽,便把格子窗掀开。他想起上次在积雪的明光中看出了她的缺陷,以致大杀风景,因此不把格子窗全部掀开,只掀开一点,把矮几拉过来架住窗扇,然后拢拢自己的鬓发。侍女们端过一架十分古旧的镜台来,又奉上一只中国式的化妆品箱和一只梳具箱。源氏公子一看,里面除女子用品外,又夹着几件男子用的梳具,倒觉得很别致。今天小姐的装束颇入时流,原来她已经把公子所惠赠的那箱衣服全部穿上了。源氏公子没有注意到,只是看见那件纹样新颖触目的衫子,才想起是他所赠送的,便对她说:“新春到了,我很想听一听你的娇声。主要倒不是为了那盼待已久的莺声,而是希望你改变态度。”过了好久,小姐才用颤抖的声音含羞答道:“百鸟争鸣万物春……”①源氏公子笑道:“好了,好了,这便是一年来进步的证据了。”他便告辞出问,口中吟唱着古歌“依稀恍惚还疑梦……”②小姐半坐半卧地目送他。源氏公子回头一望,看见她的侧影,掩口的衣袖上面,那鼻尖上的末摘花依然显著地突出着。他想:“真难看啊!”

①此古歌下一句为“独怜我已老蓬门”。见《古今和歌集》。

②此古歌下一句为“大雪飞时得见君”。见《古今和歌集》。

且说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看见豆蔻年华的紫姬,长得异常美好,她脸上也有红晕,但和末摘花的红迥不相同,甚是娇艳。她身穿一伴深紫色夹里无纹白地童式女衫,潇洒风流,天真烂漫,非常可爱,她的外祖母墨守古风,不给她的牙齿染黑①。最近给她染黑了,并且加以整饰。眉毛也拔净涂黑,相貌十分美丽清秀。源氏公子想道:“我真是自作自受!何必去找那些女人,自寻烦恼?为什么不在家里守着这个可怜可爱的人儿呢?”他就照例和她一起弄玩偶。紫姬画了些画,着了颜色,又随意画种种有趣的形象。源氏公子也和她一起画。他画一个头发很长的女子,在她的鼻尖上点一点红。即使在画中,这相貌也很难看。

源氏公子在镜台前照照自己的相貌,觉得很漂亮。他就拿起颜料笔来,在自己的鼻尖上点一点红,这等漂亮的相貌,加上了这一点红,也很难看。紫姬看见了,笑个不住。公子问她:“假如我有了这个毛病,你怎么样?”紫姬说:“我不喜欢。”她惧怕那红颜料就此染住,揩拭不脱,非常担心。源氏公子假装揩拭了一会,认真他说:“哎呀,一点也揩不脱,玩出祸来了!教父皇看见了怎么办呢?”紫姬吓坏了,连忙拿纸片在水盂里蘸些水,替他揩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要象平仲②那样误蘸了墨水!红鼻子还可勉强,黑鼻子太糟糕了。”两人如此玩耍,真是一对有趣的小夫妻。

①将铁浸入醋中,使之酸化。用此液将齿染成黑色,时人认为美观。

②平仲是一个有名的好色男子。他要在女人面前装假哭,蘸些水涂在眼睛上,误蘸了墨水。事见《今昔物语》。

时值早春,日丽风和;春云叆叇,做冷欺花,教人等候花开,好不心焦!就中梅花得春最早,枝头已微露笑容,逗人注目。门廊前红梅一树,争先开放,已经着了颜色。源氏公子不禁喟然长叹,吟道:

“梅枝挺秀人欣赏,

底事红花①不可怜?

此乃无可奈何之事!”

此种女子结局如何,不得而知了!

①暗指未摘花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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