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经济篇 Economy》

在我的房屋建成之前,我就想用老实又愉快的方式来赚它十元十二元的,以偿付我的额外支出,我在两英亩半的屋边的沙地上种了点东西,主要是蚕豆,也种了一点土豆,玉米,豌豆和萝卜。我总共占了十一英亩地,大都长着松树和山核桃树,上一季的地价是八元零八分一英亩。有一个农夫说这地“毫无用处,只好养一些叽叽叫的松鼠”。我没有在这片地上施肥,我不是它的主人,不过是一个居住在无主之地上的人,我不希望种那么多的地,就没有一下于把全部的地都锄好。锄地时,我挖出了许多树根来,有几“考德”①,供我燃烧了很久,这就留下了几小圈未耕作过的沃土,当蚕豆在夏天里长得异常茂盛的时候是很容易区别它们的。房屋后面那些枯死的卖不掉的树木和湖上漂浮而来的木头也供给了我其余的一部分燃料。我却不能不租一组犁地的马和雇一个短工,但掌犁的还是我自己。我的农场支出,第一季度在工具、种子和工资等方面,一总十四元七角两分五。玉米种子是人家送的。种子实在不值多少钱,除非你种得比需要量更多。

① 128立方英尺为1“考徳”,为木柴堆的体积单位。

我收获蚕豆十二蒲式耳②,土豆十八蒲式耳,此外还有若干豌豆和王米。黄玉米和萝卜种晚了,没有收成。农场的收入全部是:

23.44元

减去支出 14.725元

结余 8.715元

② 计量谷物等的容量单位。在美国1蒲式耳等于35.238升。

除了我消费掉的和手头还存着一些的产品之外,估计约值四元五角——手上的储存已超出了我自己不能生产的一点儿蔬菜的需要量。从全面考虑,这是说,我考虑到人的灵魂和时间的重要性,我虽然为了这个实验占去了我很短的一些时间,不,一部分也因为它的时间非常短暂,我就确信我今年的收成比康科德任何一个农夫的都好。

第二年,我就干得更好了,因为我把总需要量的全部土地统统种上了,只不过一英亩的三分之一,从这两年的经验中,我发现了我没有给那些农业巨著吓倒,包括亚瑟.扬①的著作在内。我发现一个人如果要简单地生活,只吃他自己收获的粮食,而且并不耕种得超过他的需要,也不无餍足地交换更奢侈、更昂贵的物品,那末他只要耕几平方杆②的地就够了:用铲子比用牛耕又便宜得多;每次可更换一块新地,以免给旧地不断地施肥,而一切农场上的必要劳动,只要他夏天有空闲的时候略略做一做就够了;这样他就不会像目前的人们那样去和一头牛,或马,或母牛,或猪猡,捆绑在一起。在这一点上,我希望大公无私地说话,作为一个对目前社会经济措施的成败都不关心的人。我比康科德的任何一个农夫都更具独立性,因为我没有抛锚固定在一座房屋或一个农场上,我能随我自己的意向行事,那意向是每一刹那都变化多端的。况且我的光景已经比他们的好了许多,如果我的房子烧掉了,或者我歉收了,我还能跟以前一样地过得很好。

① 亚瑟·扬(1741- 1820),英国农业家和作家。

② 1平方杆等于30 1/4平方码。

我常想,不是人在放牛,简直是牛在牧人,而人放牛是更自由的。人与牛是在交换劳动,如果我们考虑的只是必须劳动的话,那末看来牛要占便宜得多,它们的农场也大得多。人担任的一部分交换劳动便是割上六个星期的干草,这可不是儿戏呢。自然没有一个在各方面的生活都很简单的国土,就是说,没有一个哲学家的国土,是愿意犯这种重大错误来叫畜生劳动的。确实世上从未有过,将来也未见得会有那么个哲学家的国土,就是有了,我也不敢说它一定是美满的。然而我绝对不愿意去驯一匹马或一头牛,束缚了它,叫它替我做任何它能做的工作,只因为我怕自己变成了马夫或牛倌;如果说这样做了,社会就得益非浅,那未难道能够肯定一个人的盈利就不是另一个人的损失,难道能够肯定马房里的马夫跟他的主人是同样地满足的吗?就算有些公共的工作没有牛马的帮助是建立不起来的,而且就让人类来和牛马一起分享这种光荣;是否能推理说,那样的话,他就不可能用更加对得起自己的方式来完成这种工作了呢?当人们利用了牛马帮助,开始做了许多不仅是不需要的和艺术的,而且还是奢侈的和无用的工作,这就不可避免的要有少数人得和牛马做交换工作,换句话说,这些人便成了最强者的奴隶。所以,人不仅为他内心的兽性而工作,而且,这像是一个象征,他还为他身外的牲畜而劳动。虽然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砖瓦或石头砌造的屋子,一个农夫的殷实与否,还得看看他的兽厩在什么程度上盖过了他的住屋。据说城市里有最大的房屋,供给这儿的耕牛、奶牛和马匹居住;公共大厦这一方面毫不落后;可是在这个县里,可供言论自由与信仰自由用的大厅反倒很少呢。国家不应该用高楼大厦来给它们自己树立起纪念碑,为什么不用抽象的思维力来纪念呢?东方的全部废墟,也决不比一卷《对话录》①更可赞叹!高塔与寺院是帝王的糜侈。一个单纯而独立的心智决不会听从帝王的吩咐去干苦活的。天才决不是任何帝王的侍从,金子银子和大理石也无法使他们流芳百世,它们最多只能保留极细微的一部分。请告诉我,锤打这么多石头,要达到什么目的呢?当我在阿卡狄亚②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人雕琢大理石。许多国家沉迷在疯狂的野心中,要想靠留下多少雕琢过的石头来使它们自己永垂不朽。如果他们用同样的劳力来琢凿自己的风度,那会怎么样呢?一件有理性的事情,要比矗立一个高得碰到月球的纪念碑还更加值得留传。我更喜欢让石头放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像底比斯③那样的宏伟是庸俗的。一座有一百个城门的底比斯城早就远离了人生的真正目标,怎能有围绕着诚实人的田园的一平方杆的石墙那么合理呢。野蛮的、异教徒的宗教和文化倒建造了华丽的寺院;而可以称之为基督教的,就没有这样做。一个国家锤击下来的石头大都用在它的坟墓上。它活埋了它自己。说到金字塔,本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可惊的是有那么多人,竟能屈辱到如此地步,花了他们一生的精力,替一个鲁钝的野心家造坟墓,其实他要是跳尼罗河淹死,然后把身体喂野狗都还更聪明些,更有气派些呢。我未始不可以给他们,也给他找一些掩饰之词,可是我才没有时间呢。至于那些建筑家所信的宗教和他们对于艺术的爱好,倒是全世界一样的,不管他们造的是埃及的神庙还是美利坚合众国银行。总是代价大于实际。虚荣是源泉,助手是爱大蒜、面包和牛油。一个年轻的有希望的建筑师叫巴尔康先生,他在维特罗微乌斯④的后面追随着用硬铅笔和直尺设计了一个图样,然后交到道勃苏父子采石公司手上。当三十个世纪开始俯视着它时,人类抬头向着它凝望。你们的那些高塔和纪念碑呵,城里有过一个疯子要挖掘一条通到中国去的隧道,掘得这样深,据说他已经听到中国茶壶和烧开水的响声了;可是,我想我决不会越出我的常轨而去赞美他的那个窟窿的。许多人关心着东方和西方的那些纪念碑,——要知道是谁造的。我愿意知道,是谁当时不肯造这些东西,——谁能够超越乎这许多烦琐玩意儿之上。可是让我继续统计下去吧。

① 古印度叙事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卷对话录(Bhagavat-Geeta)。

② 阿卡狄亚,古希腊的一个高原地区。后来用于指有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的地方。

③ 底比斯,埃及尼罗河畔的古城,有一百个城门。

④ 维特罗微乌斯(公元前1世纪),罗马建筑大师。

我当时在村中又测量又做木工和各种别的日工,我会的行业有我手指之数那么多,我一起挣了十三元三角四分。八个月的伙食费——就是说,从七月四日到三月一日这些结算出下列账目的日子,虽然在那里我一共过了两个多年头,——我不算自己生产的土豆、一点儿玉米和若干豌豆,也不算结账日留在手上的存货市价,计开:

米 ...................... 1.735元

糖浆 .................... 1.73元——最便宜的

糖精 黑麦 .................... 1.0475元

印第安玉米粉 ............. 0.9975元——较黑麦价廉

猪肉 .................... 0.22元

面粉 .................... 0.88元 ——价钱比印第安玉米粉贵,而且麻烦

白糖 .................... 0.8元

猪油 .................... 0.65元

苹果 .................... 0.25元

苹果干................... 0.22元

甘薯 .................... 0.1元

南瓜一只 ................. 0.06元

西瓜一只 ................. 0.02元

盐 ...................... 0.02元

都是试验,但结果统统是失败的。

是的,我的确总共吃掉了八元七角四分;可是,如果我不知道我的读者之中,大多数人是跟我有同样罪过的,他们的清单恐怕公开印出来,还不如我的好呢,那我是不会这样不害臊地公开我的罪过的。第二年,有时我捕鱼吃,有一次我还杀了一条蹂躏我的蚕豆田的土拨鼠,——它颇像鞑靼人所说的在执行它的灵魂转世——我吃了它,一半也是试验性质;虽然有股近乎麝香的香味,它还是暂时给了我一番享受,不过我知道长期享受这口福是没有好处的,即使你请村中名厨给你烹调土拨鼠也不行。

同一时间之内,衣服及其他零用,项目虽然不多,却也有:8.4075元

油及其他家庭用具 ......... 2元

除开洗衣和补衣,那倒多半是拿到外面去的,但账单还没有开来,——这一些是世界上这个部分必需花的全部的钱,或者超出了必需花的范围——所有全部的支出是:

房子 .................. 28.125元

农场的一年开支 ......... 14.725元

八个月的食物 ............. 8.74元

八个月的衣服等 ........... 8.4075元

八个月的油等 ............. 2元

共计 .................. 61.9975元

现在我是向那些要谋生的读者说话的。为了支付这一笔开销,我卖出了农场的产品,计

23.44元

日工挣到的 ............. 13.34元

共计 .................. 36.45元

从开销上减去此数,差额二十五元二角一分又四分之三,——恰恰是我开始时所有的资金,原先就预备负担支出的,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呢,除了我这样得到的闲暇、独立和康健,我还有一座安乐的房屋,我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些统计资料,虽然很琐碎,似乎没有什么用处,但因相当完备,也就有了某种价值。再没有什么我没有记上账簿的了。从上面列的表看来,仅仅是食物一项,每星期要花掉我两角七分。食物,在后来的将近两年之内,总是黑麦和不发酵的印第安玉米粉,土豆,米,少量的腌肉,糖浆和盐;而我的饮料,则是水。对我这样爱好印度哲学的人,用米作为主要的食粮是合适的。为了对付一些习惯于吹毛求疵的人的反对,我还不如说一说,如果我有时跑到外面去吃饭,我以前是这样做的,相信将来还是有机会要到外面去吃饭的,那我这样做是会损害我家里的经济安排的。我已经说了,到外面吃饭是经常的事,对于这样的比较的说法,是一点不发生影响的。

我从两年的经验中知道,甚至在这个纬度上,要得到一个人所必需的食粮也极少麻烦,少到不可信的地步;而且一个人可以像动物一样的吃简单的食物,仍然保持康健和膂力。我曾经从玉米田里采了一些马齿苋(学名Portulaca oleracea)煮熟加盐,吃了一餐,这一餐饭在好些方面使我心满意足。我把它的拉丁文的学名写下是因为它的俗名不很好。请说说看,在和平的年代,在日常的中午时分,除了吃一些甜的嫩玉米,加上盐煮,一个讲究理性的人还能希望什么更多的食物呢?就是我稍稍变换花样,也只是为了换换口味,并不是为了健康的缘故。然而人们常常挨饿,不是因为缺少必需品,而是因为缺少了奢侈品;我还认识一个良善的女人,她以为她的儿子送了命是因为他只喝清水。

读者当然明白,这问题我是从经济学的观点,不是从美食的观点来处理的,他不会大胆地把我这种节食来作试验,除非他是一个脂肪太多的人。

起先我用纯粹的印第安玉米粉和盐来焙制面包,纯粹的褥糕①,我在露天的火上烤它们,放在一片薄木片上,或者放在建筑房屋时从木料上锯下来的木头上;可是时常熏得有松树味儿。我也试过面粉;可是最后发现了黑麦和印第安玉米粉的合制最方便,最可口。在冷天,这样连续地烘这些小面包是很有趣的事,过细地翻身,像埃及人孵小鸡一样。我烤熟的,正是我的真正的米粮的果实,在我的嗅觉中,它们有如其他的鲜美的果实一样,有一种芳香,我用布把它们包起,尽量要保持这种芳香,越长久越好。我研读了不可缺少的制造面包的古代艺术,向那些权威人物讨教,一直回溯到原始时代,不发酵的面包的第一个发明,那时从吃野果子,啖生肉,人类第一次进步到了吃这一种食物的文雅优美的程度,我慢慢地又在我的读物中,探索到面团突然间发酸,据信就这样,发酵的技术被学到了,然后经过了各种的发酵作用,直到我读到“良好的,甘美的,有益健康的面包”,这生命的支持者。

① 用印第安玉米粉加水和盐制成,最初焙于褥上,故有此名。

有人认为发酵剂是面包的灵魂,是充填细胞组织的精神,像圣灶上的火焰,被虔诚地保留下来,——我想,一定有很珍贵的几瓶是最初由“五月花”①带来,为美国担当了这任务的,而它的影响还在这片土地上升腾,膨胀,伸展,似食粮的波涛,——这酵母我也从村中正规地忠诚地端来了,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却忘记了规则,用滚水烫了我的酵母;这件意外事使我发现甚至酵母也可以避免的,……我发现这个不是用综合的,而是用了分析的方式——,从此我快快活活地取消了它,虽然大多数的家庭主妇曾经热忱地劝告我,没有发酵粉,安全而有益健康的面包是不可能的,年老的人还说我的体力会很快就衰退的。然而,我发现这并不是必需的原料,没有发酵我也过了一年,我还是生活在活人的土地上;我高兴的是我总算用不到在袋子里带一只小瓶子了,有时砰的一声瓶子破碎,里面的东西都倒掉了,弄得我很不愉快,不用这东西更干脆,更高尚了。人这种动物,比起别的动物来,更能够适应各种气候和各种环境。

① “五月花”,最早前往北美殖民地的英国清教徒乘坐的船名。

我也没有在面包里放什么盐,苏打,或别的酸素,或碱。看来我是依照了基督诞生前两个世纪的马尔库斯.鲍尔修斯.卡托②的方子做面包的。“Panem depstieium sic facito.Manus mortariumque bene lavato.Farinam inmortarium indito, aquae paulatim addito, subigitoque pulchre. Ubi bene subegeris, defillgito, coquitoquesub testu. ”③他的这段话我这样理解:——“这样来做手揉的面包。洗净你的手和长槽。把粗粉放进长槽,慢慢加水,揉得透彻。等你揉好了,使成形,而后盖上盖于烘烤,”——这是说在一只烤面包的炉中。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发酵。可是我还不能常常用这一类的生命的支持者。有一个时期,囊空如洗,我有一个月之久,都没有看到过面包。

② 罗马的农业家,著有《农业学》一书。

③ 拉丁文。

每一个新英格兰人都可以很容易地在这块适宜种黑麦和印第安玉米的土地上,生产出他自己所需要的面包原料,而不依靠那远方的变动剧烈的市场。然而我们过得既不朴素,又没有独立性,在康科德,店里已经很难买到又新鲜又甜的玉米粉了,玉米片和更粗糙的玉米简直已没有人吃。农夫们把自己生产的一大部分谷物喂了牛和猪,另外花了更大的代价到铺子里去买了未必更有益健康的面粉回来。我看到我可以很容易地生产我的一两蒲式耳的黑麦和印第安玉米粉,前者在最贫瘠的地上也能生长,后者也用不着最好土地,就可以用手把它们磨碎,没有米没有猪肉就能够过日子:如果我一定要有一些糖精,我发现从南瓜或甜菜根里还可以做出一种很好的糖浆来,只要我加上糖槭就可以更容易地做出糖来;如果当时这一些还正在生长着,我也可以用许多代用品,代替已经提到过的几种东西。“因为,”我们的祖先就曾歌唱,——

“我们可以用南瓜,胡桃木和防风 来做成美酒,来甜蜜我们的嘴唇。”①

① 选自约翰·华尔纳·巴倍尔的《历史诗选》(1839年版)。

最后,说到盐,杂货中之最杂者,找盐本可以成为一个到海边去的合适机会,或者,如果完全不用它,那倒也许还可以少喝一点开水呢。我不知道印第安人有没有为了得到食盐,而劳费过心机。

这样,我避免了一切的经营与物物交换,至少在食物这一点上是如此,而且房子已经有了,剩下来只是衣服和燃料的问题。我现在所穿的一条裤子是在一个农民的家里织成的——谢谢天,人还有这么多的美德哩;我认为一个农民降为技工,其伟大和值得纪念,正如一个人降为农民一样;——而新到一个乡村去,燃料可是一个大拖累。至于栖息之地呢,如果不让我再居住在这个无人居住的地方,我可以用我耕耘过的土地价格,——就是说,八元八角,来买下一英亩地了。可是,事实是我认为我居住在这里已经使地价大大增加了。

有一部分不肯信服的人有时问我这样的问题,例如我是否认为只吃蔬菜就可以生活;为了立刻说出事物的本质,——因为本质就是信心——我往往这样回答,说我吃木板上的钉子都可以生活下去的。如果他们连这也不了解,那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会了解的。在我这方面,我很愿意听说有人在做这样的实验;好像有一个青年曾尝试过半个月,只靠坚硬的连皮带壳的玉米来生活,而且只用他的牙齿来做石臼。松鼠曾试过,很成功。人类对这样的试验是有兴趣的,虽然有少数几个老妇人,被剥夺了这种权利,或者在面粉厂里拥有亡夫的三分之一遗产的,她们也许要吓一跳了。

我的家具,一部分是我自己做的——其余的没花多少钱,但我没有记账——包括一张床,一只桌子,三只凳子,一面直径三英寸的镜子,一把火钳和柴架,一只壶,一只长柄平底锅,一个煎锅,一只勺子,一只洗脸盆,两副刀叉,三只盘,一只杯子,一把调羹、一只油罐,和一只糖浆缸,还有一只上了日本油漆的灯。没有人会穷得只能坐在南瓜上的。那是偷懒的办法。在村中的阁搂上,有好些是我最喜欢的椅子;只要去拿,就属于你了。家具!谢谢天。我可以坐,我可以站,用不到家具公司来帮忙。如果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家具装在车上,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睽睽众目之前,而且只是一些极不入眼的空箱子,除了哲学家之外,谁会不害羞呢?这是斯波尔亭②的家具。看了这些家具,我还无法知道是属于一个所谓阔人的呢,还是属于穷人的;它的主人的模样似乎总是穷相十足的。真的,这东西越多,你越穷。每一车,都好像是十几座棚屋里的东西;一座棚屋如果是很穷的,这就是十二倍地穷困。你说,为什么我们时常搬家,而不是丢掉一些家具,丢掉我们的蛇蜕;离开这个世界,到一个有新家具的世界去,把老家具烧掉呢?这正如一个人把所有陷阱的机关都缚在他的皮带上,他搬家经过我们放着绳子的荒野时,不能不拖动那些绳子,——拖到他自己的陷阱里去了。把断尾巴留在陷阱中的狐狸是十分幸运的。麝鼠为了逃命,宁肯咬断它的第三条腿子。难怪人已失去了灵活性。多少回他走上了一条绝路!“先生,请您恕我唐突,你所谓的绝路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任何时候你遇见一个人,你都能知道他有一些什么东西,嗳,还有他好些装作没有的东西,你甚至能知道他的厨房中的家什以及一切外观华美丽毫不实用的东西,这些东西他却都要留着,不愿意烧掉,他就好像是被挽驾在上面,尽是拖着它们往前走。一个人钻过了一个绳结的口,或过了一道门,而他背面的一车子家具却过不去,这时,我说,这个人是走上一条绝路了。当我听到一个衣冠楚楚、外表结实的人,似乎很自由,似乎他一切都安排得很得当,却说到了他的“家具”,不管是不是保了险,我不能不怜悯他。“我的家具怎么办呢?”我的欢乐的蝴蝶,这就扑进了一只蜘蛛网了。甚至有这样的人,多年来好像并没有家具牵累他似的,但是,如果你仔细地盘问他一下,你就发现在什么人家的棚子底下,也储藏着他的几件家具呢。我看今天的英国,就好像一个老年绅士,带着他的许多行李在旅行着,全是住家住久了以后,积起来的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而他是没有勇气来把它们烧掉的:大箱子,小箱子,手提箱,还有包裹。至少把前面的三种抛掉了吧。现在,就是一个身体康健的人也不会提了他的床铺上路的。我自然要劝告一些害病的人,抛弃他们的床铺,奔跑奔跑。当我碰到一个移民,带着他的全部家产的大包裹,蹒跚前行,——那包裹好像他脖子后头长出来的一个大瘤——我真可怜他,并不因为他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倒是因为他得带着这一切跑路。如果我必须带着我的陷阱跑路,至少我可以带一个比较轻便的陷阱。机括一发,也不会咬住我最机要的部分。可是,最聪明的办法还是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手掌放进陷阱。

② 斯波尔亭(1761- 约1816),美国教士,他被认为是《摩门经》最早的作者。

我顺便说一下,我也不花什么钱去买窗帘,因为除了太阳月亮,没有别的偷窥的人需要关在外面,我也愿意它们来看看我。月亮不会使我的牛奶发酸,或使我的肉发臭,太阳也不会损害我的家具,或使我的地毡褪色;如果我有时发现这位朋友太热情了,我觉得退避到那些大自然所提供的窗帘后面去,在经济上更加划得来,何必在我的家政之中,又添上一项窗帘呢。有一位夫人,有一次要送我一张地席,可是我屋内找不到地位给它,也没有时间在屋内屋外打扫它,我没有接受,我宁可在我门前的草地上揩拭我的脚底。真应该在罪恶开始时就避免它。

此后不久,我参观过一个教会执事的动产的拍卖,他的一生并不是没有成绩的,而:——

“人作的恶,死后还流传。”①

① 引子莎士比亚,《凯撒大帝》第三幕第二场。

照常,大部分的东西是华而不实的,还是他父亲手里就开始积藏了。其中,还有着一条干绦虫。现在,这些东西,躺在他家的阁楼和别些尘封的洞窟中已经半个世纪之久,还没有被烧掉呢;非但不是一把火烧了它们,或者说火化消毒,反而拍卖了,要延长它们的寿命了。邻居成群地集合,热心观摩,全部买下之后,小心翼翼地搬进他们的阁楼和别的尘封的洞窟中,躺在那里,直到这一份家产又需要清理,到那时它们又得出一次门。一个人死后,他的脚踢到灰尘。

也许有些野蛮国家的风俗,值得我们学一学,大有益处,因为他们至少还仿佛每年要蜕一次皮;虽然这实际上做不到,他们却有意象征性地做一做。像巴尔特拉姆②描写摩克拉斯族印第安人的风俗,我们要是也这样举行庆祝,也举行收获第一批果实的圣礼,这难道不是很好吗?“当一个部落举行庆祝圣礼的时候,”他说,“他们先给自己预备了新衣服,新坛新罐,新盘子,新器具和新家具,然后集中了所有的穿破了的衣服和别的可以抛弃的旧东西,打扫了他们的房子,广场和全部落,把垃圾连带存下来的坏谷物和别的陈旧粮食,一起倒在一个公共的堆上,用火烧掉了它。又吃了药,绝食三天,全部落都熄了火。

② 威廉·巴尔特拉姆(1739- 1823)是博物学家,著有《南北加洛拉那州旅行记》。

绝食之时,他们禁绝了食欲和其他欲愿的满足。大赦令宣布了;一切罪人都可以回部落来。”

“在第四天的早晨,大祭司就摩擦着干燥的木头,在广场上生起了新的火焰。每一户居民都从这里得到了这新生的纯洁的火焰了。”

于是他们吃起新的谷物和水果,唱歌跳舞三天,“而接连的四天之内,他们接受邻近部落的友人们的访问和庆贺,他们也用同样的方式净化了,一应准备就绪了。”

墨西哥人每过五十二年也要举行一次净化典礼,他们相信世界五十二年结束一次。

我没有听到过比这个更真诚的圣礼了,就像字典上说的圣礼,是“内心灵性优美化的外在可见的仪式”,我一点不怀疑,他们的风俗是直接由天意传授的,虽然他们并没有一部《圣经》来记录那一次的启示。

我仅仅依靠双手劳动,养活了我自己,已不止五年了,我发现,每年之内我只需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我一切生活的开销了。整个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而爽快地读点儿书。我曾经全心全意办过学校,我发现得到的利益顶多抵上了支出,甚至还抵不上,因为我必须穿衣,修饰,不必说还必须像别人那样来思想和信仰,结果这一笔生意损失了我不少时间,吃亏得很。由于我教书不是为了我同类的好处,而只是为了生活,这失败了。我也尝试过做生意,可是我发现要善于经商,得花上十年工夫,也许那时我正投到魔鬼的怀抱中去。我倒是真正担心我的生意到那时已很兴隆。从前,我东找西找地找一个谋生之道的时候,由于曾经想符合几个朋友的希望,而有过一些可悲的经验,这些经验在我脑中逼得我多想些办法,所以我常常严肃地想到还不如去拣点浆果;这我自然能做到,那蝇头微利对我也够了,——因为我的最大本领是需要极少,——我这样愚蠢地想着,这只要极少资本,对我一贯的情绪又极少抵触。当我熟识的那些人毫不踌躇地做生意,或就业了,我想我这一个职业倒是最接近于他们的榜样了;整个暑天漫山遍野地跑路,一路上拣起面前的浆果来,过后随意处置了它们;好像是在看守阿德默特斯①的羊群。我也梦想过,我可以采集些闲花野草,用运干草的车辆把常青树给一些爱好树林的村民们运去,甚至还可以运到城里。可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商业诅咒它经营的一切事物;即使你经营天堂的福音,也摆脱不了商业对它的全部诅咒。

① 希腊神话中的国王,阿波罗曾替他看管羊群。

因为我对某些事物有所偏爱,而又特别的重视我的自由,因为我能吃苦,而又能获得些成功,我并不希望花掉我的时间来购买富丽的地毡,或别的讲究的家具,或美味的食物,或希腊式的或哥特式的房屋。如果有人能毫无困难地得到这一些,得到之后,更懂得如何利用它们,我还是让他们去追求。有些人的“勤恳”,爱劳动好像是生就的,或者因为劳动可以使他们免得干更坏的事;对于这种人,暂时我没有什么话说。至于那些人,如果有了比现在更多的闲暇,而不知如何处理,那我要劝他们加倍勤恳地劳动,——劳动到他们能养活自己,取得他们的自由证明书。我自己是觉得,任何职业中,打短工最为独立不羁,何况一年之内只要三四十天就可以养活自己。

短工的一天结束于太阳落山的时候,之后他可以自由地专心于他自己选定的跟他的劳动全不相干的某种活动;而他的雇主要投机取巧,从这个月到下一个月,一年到头得不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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