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锯木嚓嚓》

一年零三个月。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露茜时时刻刻感到心中无数,不知那位吉洛汀女士会不会在明天就把她丈夫的头切下来。现在每天都有囚车满载判了死刑的人,沉重地颠簸着穿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大街。美丽可爱的姑娘;光彩照人的妇女,棕头发的,黑头发的,灰头发的;青年男子;魁梧男子和老人,高贵出身和庄户出身的,都成了吉洛汀女士的红葡萄酒,每日从那些令人生厌的监狱里黑暗的牢房中带到阳光下,穿街过巷运到她那里去满足她那如饥似渴的贪婪欲望。不实现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这最后一个字是最易赏赐的恩典啦,噢!吉洛汀女士!

如果说从天而降的弥天大祸和风驰电掣的时代巨轮,把医生的女儿吓得晕头转向、陷入无所事事的绝望等待之中,她这种遭遇也不过是同其他许多人的遭遇一样罢了。但是自从她在圣安东区阁楼里把那白发苍苍的头捧在她青春焕发的怀中,她一直恪尽孝道。而在这些经受考验的日子,她也一直恪尽孝道,正如一切默默的忠诚善良的人一直做的那样。

他们刚刚在新寓所安顿下来,她父亲刚刚投入他那个行当的日常工作,她立刻就把她那小小的家庭安排起来,就像她丈夫也在那里一样。每样东西都有确定的地方和每件事都有确定的时间。她按部就班地教小露茜,就像他们在英国全家团聚的时候一样。她施用种种小计欺骗自己,表示相信他们不久就会重新团聚,诸如为他迅速归来做些小小的准备,把他的椅子和书放在旁边等等。这些,还有特为身陷囹圄惨遭不幸、命在旦夕的许多灵魂之中那一个亲爱的囚徒在夜间做的庄严祈祷,几乎成了她那沉重心情仅有的宣泄排解。

她外表上并没有很大改观。她和孩子穿的家常黑长袍,近似丧服,就像在快乐时日穿的鲜亮衣服一样整齐洁净。她脸上红润的颜色消失了,往常那种凝神专注的表情成了经常存在而非偶尔出现的东西。但除此之外,她仍然非常漂亮雅致。有时候,她在晚上吻她父亲的时候,常把整个白天压抑着的烦恼统统倾泻出来,常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依靠。他总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决不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任何事情,而且我知道我能救他,露茜。”

他们这种今非昔比的生活还没过许多星期,她父亲一天傍晚回到家里对她说:

“我亲爱的,监狱那儿有一个高窗户,下午三点有时候夏尔能想法到那里去。他要是能到那儿——这得靠许多难以确定的情况和偶然机会——他觉得,如果你站在我能指给你看的一个特定地点,他就可以看见你在街上了。可是我可怜的孩子,你可别想能看见他,而且即使你能看见他,你要是显出一点儿认出他的样子来,那对你也是很不安全的。”

“噢,我的父亲,把那地方告诉我,我要每天都到那儿去。”

从这时起,不管什么天气,她都在那儿等两小时。钟打两下的时候,她就到了那儿,四点的时候,她才无可奈何地离开。天气不太潮湿或不太恶劣她能带着孩子的时候,她们就一起去;其他时候她就单独去;不过,她从没有错过一天。

那地方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街上一个又暗又脏的拐角,街尽头唯一的房子是一座把木头锯成劈柴的工棚;其它地方都是墙。她去那儿的第三天,那个锯木工就注意到她了。

“日安,女公民。”

“日安,公民。”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此时已经成了法定之规。这本来是不久以前那些更彻底的爱国者当中自发形成的;而此时却成了人人必须遵守的法规。

“又在这儿溜达呢,女公民。”

“你不是看见了吗,公民!”这锯木工是个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小个子(他过去是修路工),他朝监狱那边看了一眼,指指监狱,又用十个手指伸在眼前表示栏杆,从后面很滑稽地偷偷往外看。

“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他说,然后又去锯他的劈柴。第二天,他探头张望等着她来,她一露面,他就凑上去和她搭话。“嚯,又在这儿溜达,女公民?”

“是呀,公民。”

“啊,还有个孩子!这是你母亲,是不是,我的小女公民?”

“我说是吗,妈妈?”小露茜靠近她母亲身旁悄悄问。“说吧,最亲爱的。”

“是,公民。”

“啊,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我的活儿才是我要关心的。看我的锯!我管它叫我的小吉洛汀。嚓,嚓,嚓;嚓,嚓,嚓!然后他的头就掉下来了。”

那块劈柴应声掉了下来,他把它扔进一个筐子。

“我管我自己也叫参孙,掌管断劈柴的吉洛汀。再看这儿!嚓,嚓,嚓;嚓,嚓,嚓!然后她的头掉下来了!现在,是个小孩儿。叽嘚,叽嘚;嘎嗒,嘎嗒,他的头掉下来了。全家人都完了。”

他又把两块劈柴扔进筐里,这时候露茜浑身直哆嗦,但是锯木工干活儿的时候,到那儿去而不让他看见是不可能的。从此以后,为了博得他的好感,露茜总是先对他说话,而且常给他酒钱,他都欣然接受了。

他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家伙,而且有时她盯着监狱的房顶和铁栏杆,一心向往她丈夫,把这个人差不多完全忘了的时候,她会猛醒过来,发现他正盯着她,单腿跪在板凳上,锯也停下了。“可是这不关我的事!”在这种时候,他通常都这样说,随后又干劲十足,躬身锯他的木头去了。

不管什么天气,冒着冬天的霜雪,迎着春天的寒风,顶着夏天的烈日,淋着秋天的苦雨,然后又冒着冬天的霜雪,露茜每天在这地方挨过两个小时,而且每天离开这儿的时候,还吻那监狱大墙。可每五六次当中只有一次,她丈夫看得见她。这是她从她父亲那儿听说的。可能连续有两次或三次都看见;也许整整一两个星期都没有看见。在机会凑巧的时候,他能够而且确实看见了她,这就足够了,而且为了有这种可能性,她可以一周七日天天等,等整整一天。

她做着这样一些事情,不觉又到了十一月。在这段时期,她父亲稳健地在那些恐怖分子中间行事。一天下午,下着小雪,她来到了她老去的那个拐角。那是一个什么狂欢的日子,又是个节日。她一路走着,看到家家户户都插着小标枪,枪尖上挑着小红帽儿;还有三色彩带;还有标语(最喜欢用的也是那三种颜色)“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不实现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

那间寒酸的劈柴铺太小了,所以它的整个墙面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来很好地容纳这种标语。他请了什么人替他把标语胡乱涂上,不过那个人费了很大劲才把最后那个“死”字挤上去。在他的房顶上,他亮出了标枪和红帽子,这是作为好公民必须做的事,在窗口,他放着他的锯,上边标明是他的“小圣吉洛汀”——在那个时候,这个非常厉害的女性被普遍尊为圣徒。他的铺子关了,他没在那儿。这样露茜就感到轻松了,只剩下她静静的一个人。

但是他并未走远,因为她立刻就听到一阵骚乱和喊声一路传过来,让她满怀恐惧。过了一会儿,一群人拥到了监狱大墙旁边的拐角,在人群中间,锯木工和复仇女手拉着手。他们可能不下五百人,他们正在跳舞,就像是五千个魔鬼一般。除了他们自己唱的歌以外,没有别的音乐。他们边唱着流行的革命歌曲边跳舞,踏着一种恶狠狠的节拍,像是协同一致在咬牙切齿。男的和女的一起跳,女的和女的一起跳,男的和男的一起跳,都是胡乱碰巧凑的对儿。起初,他们还只是一阵粗鄙的红帽子和粗鄙的破衣烂衫在狂飞乱舞;可是等他们塞满了这块地方,停下来围着露茜跳的时候,他们中间升起了一个疯狂跳舞形象的阴森可怖的鬼影。他们一会儿进,一会儿退,互相拍手,互相抱头,单人旋转,相互拥抱成对旋转,一直转到很多人倒下。这些人倒下了,其他人手拉着手,都一起打转;随后圈子散了,分成两个人和四个人的小圈,他们转了又转,最后突然一起停住,然后又开始了,拍手,拥抱,又甩开,然后倒转方向转,接着全体都向另一个方向转。突然,他们又停住了,呆了一会儿,又重新打起拍子,排成路面那样宽的一行行队伍,垂着头,举起手,尖声叫着向前扑去。任何战斗也没有这样子跳舞的一半那么可怕。这是那么强烈表现的一种堕落的耍闹——本来是纯洁无瑕的东西,最后完全变成了恶作剧——一种健康的消遣,却变成了使血液狂奔,使意识迷惘,使心硬如铁的手段。这类活动之中本来明显可见的文雅优美,反而使它变得更为丑恶难看,这说明一切原本善良美好的事物,会变得多么扭曲反常。处子面对此情此景袒胸露怀,美好稚气的头脑如此疯狂错乱,纤巧美丽的玉趾在血污泥泞中轻移缓步,这些都是这个颠倒混乱时代深具特色的一点一斑。

这就是卡马尼奥拉 (1)。等它过去了,只剩下露茜在锯木工的门口胆战心惊,不知所措。轻柔的雪花静悄悄地飘落下来,铺在地上,仿佛从来没有这样洁白、这样柔软。

“噢,我的父亲!”她抬起刚才暂时用手蒙着的眼睛,看到父亲就站在面前,“这么残忍恶劣的场面。”

“我知道,我亲爱的,我知道。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别害怕,他们谁也不会伤害你。 ”

“我不是为我自己害怕,我的父亲。可是我一想到我丈夫,而这些人的慈悲——”

“我们很快就让他摆脱他们的慈悲了。我刚才离开的时候,他爬到了那扇窗户上,我来告诉你。这儿没有一个人看见你。你可以朝最高的那个带遮阳的屋顶吻你的手。”

“我就这样做,父亲,我把我的灵魂也随着这个吻一块儿送给他!”

“你看不见他吧,我可怜的宝贝?”

“看不见,父亲,”露茜一边吻手,一边满怀着思念之情,抽抽搭搭地说,“看不见。 ”

雪地里一阵脚步声。是德发日太太。“我向你致敬,女公民,”大夫说。“我向你致敬,公民。”这是顺口说出,如此而已。德发日太太过去了,像个黑影掠过雪白的道路。

“把你的胳臂给我,我亲爱的。带着高兴勇敢的神气从这里走过去,为了他。”他们这时已离开那块地方,“做得很好,这不会是徒劳无功的。夏尔明天要受审了。”

“明天!”

“没有时间好耽误了,我已经作好了准备,但是还要采取一些措施以防万一,这要等到他真正被传到法庭受审的时候才能采取。他还没得到通知,但是我知道明天就要传他受审,并且还要把他挪到附属监狱 (2)去;我及时得到了消息。你不害怕吧?”

她仅仅能回答一句:“我信赖你。”

“就这样,要绝对信赖。你那种挂肚牵肠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我的宝贝;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回到你身边来了。我已经在他周围设置了各种保护办法。我得去见劳瑞。”

他站住了。传来一阵隆隆作响的车轮声。他们俩都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二,三。三辆死刑囚车载着它们那吓人的负载在雪地上驶过,那积雪使车声减低了。

“我得去见劳瑞,”大夫又说了一遍,带她拐向另一条路。

这位坚贞不渝的老先生还在他的银行里;

他一直没有离开那儿。为已经充公收归国有的财产:经常需要找他和他那些账簿来进行查对。凡是他能为财产所有者保住的东西,他都保住。没有谁能比他把台鲁森银行拥有的东西守得更紧,而且能更好地保持缄默了。

阴暗的天空红中透黄,还有那蒙蒙雾气从塞纳河升起,这说明黑夜来临了。他们到达银行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天黑了。那个大人物气派宏伟的府邸已经整个荒废毁损。院中一堆脏土和火灰上面,写着这样的字样:“国有财产”、“统一不可分割的共和国”、“不实现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

和劳瑞先生呆在一起的那个避而不见的人——那件搭在椅子上的骑装的主人——究竟是谁呢?劳瑞先生是从怎样一个新来的人那里走出来,激动而又惊讶地把他心爱的人抱在怀里呢?他提高嗓门,扭过头去对着他刚才出来的那扇门,看来像是重复露茜那颤抖着说出的话:“挪到了附属监狱,传讯明天受审。”这话又是对谁说的呢?

本章注释

(1)最先为18世纪一个法国人自皮埃蒙德(意大利北部)引进的一种服装。革命党人也穿这种服装,于是它又用于这些人和他们表演的歌舞,特别在行刑时,表演更加狂热。

(2)法国革命时期巴黎裁判所附属的监狱,犯人受审前从正式监狱提至此处候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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