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方鸿渐吃韩家的晚饭,甚为满意。韩学愈虽然不说话,款客的动作极周到;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似的。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得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韩太太口口声声爱中国,可是又说在中国起居服食,没有在纽约方便。鸿渐终觉得她口音不够地道,自己没到过美国,要赵辛楣在此就听得出了,也许是移民到纽约去的。他到学校以后,从没有人对他这样殷勤过,几天来的气闷渐渐消散。他想韩学愈的文凭假不假,管它干吗,反正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韩太太讲纽约的时候,韩学愈对她做个眼色,这眼色没有逃过自己的眼,当时就有一个印象,仿佛偷听到人家背后讲自己的话。这也许是自己多心,别去想它。鸿渐兴高采烈,没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赵,我回来了。今天对不住你,抛下你一个人吃饭。”
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饭,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说:“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韩太太真丑!这样丑的老婆,在中国也娶得到,何必到外国去觅宝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
“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起!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亲戚?”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么一说,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韩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说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虽然觉得这句话中听,还不愿意立刻放弃他的不快:“你这人真没有良心。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管闲事,探听人家阴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国人、俄国人。难道是了美国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养孩子的效率会与众不同?”
鸿渐笑道:“我是对韩学愈的学籍有兴趣,我总有一个感觉,假使他太太的国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学籍也有问题。”
“我劝你省点事罢。你瞧,谎是撒不得的。自己捣了鬼从此对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回事是开的玩笑,可是开玩笑开出来多少麻烦!像我们这样规规矩矩,就不会疑神疑鬼。”
鸿渐恼道:“说得好漂亮!为什么当初我告诉了你韩学愈薪水比你高一级,你要气得掼纱帽不干呢?”
辛楣道:“我并没有那样气量小——这全是你不好,听了许多闲话来告诉我,否则我耳根清净,好好的不会跟人计较。”
辛楣新学会一种姿态,听话时躺在椅子里,闭了眼睛,只有嘴边烟斗里的烟篆表示他并未睡着。鸿渐看了早不痛快,更经不起这几句话:“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讲话,我不是人。”
辛楣瞧鸿渐真动了气,忙张眼道:“说着玩儿的,别气得生胃病。抽枝烟罢。以后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饭也不能够了!你没有看见通知?是的,你不会发到的。大后天开校务会议,讨论施行导师制问题,听说导师要跟学生同吃饭的。”
鸿渐闷闷回房。难得一团高兴,找朋友扫尽了兴。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鸿渐真想把这些感慨跟一个能了解的人谈谈,孙小姐好像比赵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听自己的话很有兴味——不过,刚才说人跟人该避免接触,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许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鸿渐想不出像什么,翻开笔记来准备明天的功课。
鸿渐教的功课到现在还是三个钟点,同事们谈起,无人不当面羡慕他的闲适,倒好像高松年有私心,特别优待他。鸿渐对论理学素乏研究,手边又没有参考,虽然努力准备,并不感觉兴趣。这些学生来上他的课,压根儿为了学分。依照学校章程,文法学院学生应该在物理、化学、生物、论理四门之中,选修一门。大半人一窝蜂似的选修了论理:这门功课最容易——“全是废话”——不但不必做实验,天冷的时候,还可以袖手不写笔记。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选它;也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论理学是“废话”,教论理学的人当然是“废物”,“只是个副教授”,而且不属于任何系的。他们心目中,鸿渐的地位比教党义的和教军事训练的高不了多少。不过教党义的和教军事训练的是政府机关派的,鸿渐的来头没有这些人大,“听说是赵辛楣的表弟,跟着他来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讲师,赵辛楣替他争来的副教授。”无怪鸿渐老觉得班上的学生不把听讲当作一回事。在这种空气之下,讲书不会有劲。更可恨论理学开头最枯燥无味,要讲到三段论法,才可以穿插点缀些笑话,暂时还无法迎合心理。此外有两件事也使鸿渐不安。
一件是点名。鸿渐记得自己老师里的名教授们从不点名,从不报告学生缺课。这才是堂堂大学者的风度:“你们要听就来听,我可不在乎。”他企羡之余,不免模仿。上第一课,他像创世纪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兽的名字,以后他连点名簿子也不带了。到第二星期,他发现五十多学生里有七八个缺席,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齿忽然掉了几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学生还固守着第一排原来的座位,男学生像从最后一排坐起的,空着第二排,第三排孤零零地坐一个男学生。自己正观察这阵势,男学生都顽皮地含笑低头,女学生随自己的眼光,回头望一望,转脸瞧着自己笑。他总算熬住没说:“显然,我拒绝你们的力量比女同学吸引你们的力量都大。”他想以后非点名不可,照这样下去,只剩有脚而跑不了的椅子和桌子听课了。不过从大学者的放任忽变而为小学教师的琐碎,多么丢脸!这些学生是狡猾不过的,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讲书。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称身的衣服。自以为预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发现自己讲得收缩不住地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铃还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心慌意乱中找出话来支扯,说不上几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钟。这时候,身上发热,脸上微红,讲话开始口吃,觉得学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话要挤也挤不出,只好早退课一刻钟。跟辛楣谈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说毕竟初教书人没经验。辛楣还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要说‘杀时间’,打下课铃以前那几分钟的难过!真恨不能把它一刀两段。”鸿渐最近发明一个方法,虽然不能一下子杀死时间,至少使它受些致命伤。他动不动就写黑板,黑板上写一个字要嘴里讲十个字那些时间。满脸满手白粉,胳膊酸半天,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会早退。不过这些学生作笔记不大上劲,往往他讲得十分费力,有几个人坐着一字不写,他眼睛威胁地注视着,他们才懒洋洋把笔在本子上画字。鸿渐瞧了生气,想自己总不至于比李梅亭糟,但是隔壁李梅亭的“先秦小说史”班上,学生笑声不绝,自己的班上偏这样无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也不算坏学生,何以教书这样不出色。难道教书跟作诗一样,需要“别才”不成?只懊悔留学外国,没混个专家的头衔回来,可以声威显赫,把藏有洋老师演讲的全部笔记的课程,开它几门,不必像现在帮闲打杂,承办人家剩下来的科目。不过李梅亭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现成讲义的。自己毫无经验,更无准备,教的功课又非出自愿,要参考也没有书,当然教不好。假如混过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几本外国书看看,下学年不相信会比不上李梅亭。这样想着,鸿渐恢复了自尊心。回国后这一年来,他跟他父亲疏远得多。在从前,他会一五一十全禀告方遯翁的。现在他想像得出遯翁的回信。遯翁的心境好,就抚慰儿子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学者未必能为良师”,这够叫人内愧了;他心境不好,准责备儿子从前不用功,急时抱佛脚,也许还有一堆“亡羊补牢,教学相长”的教训。这是纪念周上对学生说的话,自己在教职员席里傍听得腻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招来。
开校务会议前一天,鸿渐和辛楣商量好到镇上去吃晚饭,怕导师制实行以后,这自由就没有了。下午陆子潇来闲谈,问鸿渐知道孙小姐的事没有。鸿渐问他什么事,子潇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鸿渐了解子潇的脾气,不问下去。过一会,子潇尖利地注视着鸿渐,像要看他个对穿,道:“你真的不知道么?怎么会呢?”叮嘱他严守秘密,然后把这事讲出来。教务处一公布孙小姐教丁组英文,丁组的学生就开紧急会议,派代表见校长兼教务长抗议。理由是:大家都是学生,当局不该歧视,为什么旁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组只派个助教来教。他们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们振振有词地说,必须一个好教授来教他们。亏高松年有本领,弹压下去。学生不怕孙小姐,课堂秩序不大好,作了一次文,简直要不得。孙小姐征求了外国语文系刘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组的学生作文,只叫他们练习造句。学生知道了大闹,质问孙小姐为什么人家作文而他们偏造句,把他们当中学生看待。孙小姐说:“因为你们不会作文。”他们道:“不会作文所以要学作文呀。”孙小姐给他们嚷得没法,只好请刘主任来解释,才算了局。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孙小姐进课堂就瞧见黑板上写着:“Beat down Miss S. Miss S. is Japanese enemy!”学生都含笑期待着。孙小姐叫他们造句,他们全说没带纸,只肯口头练习。她叫一个学生把三个人称多少数各做一句,那学生一口气背书似的说:“I am your husband。You are my wife。He is also your husband。We are your many huasbands,——”全课堂笑得前仰后合,孙小姐奋然出课堂。这事不知道怎样结束呢。子潇还声明道:“这学生是中国文学系的。我对我们历史系的学生私人训话过一次,劝他们在孙小姐班上不要胡闹,招起人家对韩先生的误会,以为他要太太教这一组,鼓动本系学生赶走孙小姐。”
鸿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孙小姐跟我好久没见面了。竟有这样的事!”
子潇又尖刻地瞧鸿渐一眼道:“我以为你们是常见面的。”
鸿渐正说:“谁告诉你的?”孙小姐来了。子潇忙起来让坐,出门时歪着头对鸿渐点一点,表示他揭破了鸿渐的谎话,鸿渐没工夫理会,忙问孙小姐近来好不好。孙小姐忽然别转脸,手帕按嘴,肩膀耸动,唏嘘哭起来。鸿渐急跑去叫辛楣,两人进来,孙小姐倒不哭了。辛楣把这事问明白,好言抚慰了半天,鸿渐和着他。辛楣发狠道:“这种学生非严办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长去说——你报告刘先生没有?”
鸿渐道:“这倒不是惩戒学生的问题。孙小姐这一班决不能教了。你该请校长找人代她的课,并且声明这事是学校对不住孙小姐。”
孙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们了。我真想回家!”声音又哽咽着。
辛楣忙说这是小事,又请她同去吃晚饭。她还在踌躇,校长室派人送帖子给辛楣。高松年今天替部里派来视察的参事接风,各主任都得奉陪,请辛楣这时候就去招待。辛楣说:“讨厌!咱今天的晚饭吃不成了,”跟着校役去了。鸿渐请孙小姐去吃晚饭,可是并不热心。她说改天罢,要回宿舍去。鸿渐瞧她脸黄眼肿,挂着哭的幌子,问她要不要洗个脸,不等她回答,拣块没用过的新毛巾出来,拔了热水瓶的塞头。她洗脸时,鸿渐望着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误解的。他以为给她洗脸的时候很充分了,才回过头来,发现她打开手提袋,在照小镜子,擦粉涂唇膏呢。鸿渐一惊,想不到孙小姐随身配备这样完全,平常以为她不修饰的脸原来也是件艺术作品。
孙小姐面部修理完毕,衬了颊上嘴上的颜色,哭得微红的上眼皮也像涂了胭脂的,替孙小姐天真的脸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气。鸿渐送她出去,经过陆子潇的房,房门半开,子潇坐在椅子里吸烟,瞧见鸿渐俩,忙站起来点头,又坐下去,宛如有弹簧收放着。走不到几步,听见背后有人叫,回头看是李梅亭,满脸得意之色,告诉他们俩高松年刚请他代理训导长,明天正式发表,这时候要到联谊室去招待部视学呢。梅亭仗着黑眼镜,对孙小姐像望远镜侦察似的细看,笑说:“孙小姐愈来愈漂亮了!为什么不来看我,只去看小方?你们俩什么时候订婚——”鸿渐“嘘”了他一声,他笑着跑了。
鸿渐刚回房,陆子潇就进来,说:“咦,我以为你跟孙小姐同吃晚饭去了。怎么没有去?”
鸿渐道:“我请不起,不比你们大教授。等你来请呢。”
子潇道:“我请就请,有什么关系。就怕人家未必赏脸呀。”
“谁?孙小姐?我看你关心她得很,是不是看中了她?哈哈,我来介绍。”
“胡闹胡闹!我要结婚呢,早结婚了。唉,‘曾经沧海难为水’!”
鸿渐笑道:“谁教你眼光那样高的。孙小姐很好,我跟她一路来,可以担保得了她的脾气——”
“我要结婚呢,早结婚了,”仿佛开留声机时,针在唱片上碰到障碍,三番四复地说一句话。
“认识认识无所谓呀。”
子潇猜疑地细看鸿渐道:“你不是跟她很好么?夺人之爱,我可不来。人弃我取,我更不来。”
“岂有此理!你这人存心太卑鄙。”
子潇忙说他说着玩儿的,过两天一定请客。子潇去了,鸿渐想着好笑。孙小姐知道有人爱慕,准会高兴,这消息可以减少她的伤心。不过陆子潇配不过她,她不会看中他的。她干脆嫁了人好,做事找气受,太犯不着。这些学生真没法对付,缠得你头痛,他们黑板上写的口号,文理倒很通顺,孙小姐该引以自慰,等她气平了向她取笑。
辛楣吃晚饭回来,酒气醺醺,问鸿渐道:“你在英国,到过牛津剑桥没有?他们的tutorial system是怎么一回事?”鸿渐说旅行到牛津去过一天,导师制详细内容不知道,问辛楣为什么要打听。辛楣道:“今天那位贵客视学先生是位导师制专家,去年奉部命到英国去研究导师制的,在牛津和剑桥都住过。”
鸿渐笑道:“导师制有什么专家!牛津或剑桥的任何学生,不知道得更清楚么?这些办教育的人专会挂幌子虎人。照这样下去,还要有研究留学、研究做校长的专家呢。”
辛楣道:“这话我不敢同意。我想教育制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组织的利弊。”
“好,我不跟你辨,谁不知道你是讲政治学的?我问你,这位专家怎么说呢?他这次来是不是跟明天的会有关?”
“导师制是教育部的新方针,通知各大学实施,好像反应不太好,咱们这儿高校长是最热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诉你,李瞎子做了训导长了,咦,你知道了——这位部视学顺便来指导的,明天开会他要出席。可是他今天讲的话,不甚高明。据他说,牛津剑桥的导师制缺点很多,离开师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远,所以我们行的是经他改良、经部核准的计划。在牛津剑桥,每个学生有两个导师,一位学业导师,一位道德导师。他认为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应当是‘经师人师’,品学兼备,所以每人指定一个导师,就是本系的先生;这样,学问和道德可以融贯一气了。英国的道德导师是有名无实的;学生在街上闯祸给警察带走,他到警察局去保释,学生欠了店家的钱,还不出,他替他担保。我们这种导师责任大得多了,随时随地要调查、矫正、向当局汇报学生的思想。这些都是官样文章,不用说它,他还有得意之笔。英国导师一壁抽烟斗,一壁跟学生谈话的。这最违背‘新生活运动’,所以咱们当学生的面,绝对不许抽烟,最好压根儿戒烟。可是他自己并没有戒烟,菜馆里供给的烟,他一支一支抽个不亦乐乎,临走还带了一匣火柴。英国先生只跟学生同吃晚饭,并且分桌吃的,先生坐在台上吃,师生间隔膜得很。这也得改良,咱们以后一天三餐都跟学生同桌吃——”
“干脆跟学生同床睡觉得了!”
辛楣笑道:“我当时险的说出口。你还没听见李瞎子的议论呢!他恭维了那位视学一顿,然后说什么中西文明国家都严于男女之防,师生恋爱是有伤师道尊严的,万万要不得,为防患未然起见,未结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学生的导师。真气得死人,他们都对我笑——这几个院长和系主任里,只有我没结婚。”
“哈哈,妙不可言!不过,假使不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生有师生恋爱的危险,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生更有犯重婚罪的可能,他倒没想到。”
“我当时质问他,结了婚而太太没带来的人做得做不得女学生的导师,他支吾其词,请我不要误会。这瞎子真浑蛋,有一天我把同路来什么苏州寡妇、王美玉的笑话替他宣传出去。吓,还有,他说男女同事来往也不宜太密,这对学生的印象不好——”
鸿渐跳起来道:“这明明指我跟孙小姐说的,方才瞎子看见我跟她在一起。”
辛楣道:“这倒不一定指你,我看当时高松年的脸色变了一变,这里面总有文章。不过我劝你快求婚、订婚、结婚。这样,李瞎子不能说闲话,而且——”说时扬着手,嘻开嘴,“你要犯重婚罪也有机会了。”
鸿渐不许他胡说,问他跟高松年讲过学生侮辱孙小姐的事没有。辛楣说,高松年早知道了,准备开除那学生。鸿渐又告诉他陆子潇对孙小姐有意思,辛楣说他做“叔叔”的只赏识鸿渐。说笑了一回,辛楣临走道:“唉,我忘掉了最精彩的东西。部里颁布的‘导师规程草略’里有一条说: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如有犯罪行为,导师连带负责!”
鸿渐惊骇得呆了。辛楣道:“你想,导师制变成这么一个东西。从前明成祖诛方孝孺十族,听说方孝孺的先生都牵连杀掉的。将来还有人敢教书么?明天开会,我一定反对。”
“好家伙!我在德国听见的纳粹党教育制度也没有这样利害,这算牛津剑桥的导师制么?”
“哼,高松年还要我写篇英文投到外国杂志去发表,让西洋人知道咱们也有牛津剑桥的学风。不知怎么,外国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辛楣叹口气,想中国真利害,天下无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鸿渐说:“你从前常对我称赞你这位高老师头脑很好,我这次来了,看他所作所为,并不高明。”辛楣说:“也许那时候我年纪轻,阅历浅,没看清人。不过我想这几年来高松年地位高了,会变得糊涂的。”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跟孙小姐捣乱的那个中国文学系学生是这样处置的。外文系主任刘东方主张开除,国文系主任汪处厚反对。赵辛楣因为孙小姐是自己的私人,肯出力而不肯出面,只暗底下赞助刘东方的主张。训导长李梅亭出来解围,说这学生的无礼,是因为没受到导师薰陶,愚昧未开,不知者不罪,可以原谅,记过一次了事。他叫这学生到自己卧房里密切训导了半天,告诉他怎样人人要开除他,汪处厚毫无办法,全亏自己保全,那学生红着眼圈感谢。孙小姐的课没人代,刘东方怕韩太太乘虚而入,亲自代课,所恨国立大学比不上私立大学,薪水是固定的,不因钟点添多而加薪。代了一星期课,刘东方厌倦起来,想自己好傻,这气力时间费得冤枉,博不到一句好话。假使学校真找不到代课的人,这一次显得自己做系主任的人为了学生学业,不辞繁剧,亲任劳怨。现在就放着一位韩太太,自己偏来代课,一屁股要两张坐位,人家全明白是门户之见,忙煞也没处表功。同事里赵辛楣的英文是有名的,并且只上六点钟的功课,跟他情商请他代孙小姐的课,不知道他答应不答应。孙小姐不是他面上的人么?她教书这样不行,保荐她的人不该负责任吗?当然,赵辛楣的英文好像比自己都好——刘东方不得不承认——不过,丁组的学生程度糟得还不够辨别好坏,何况都是旁系的学生,自己在本系的威信不致动摇。刘东方主意已定,先向高松年提议,高松年就请赵辛楣来会商。辛楣为孙小姐关系,不好斩钉截铁地拒绝,灵机一动,推荐方鸿渐。松年说:“咦,这倒不失为好办法,方先生钟点本来太少,不知道他的英文怎样?”辛楣满嘴说:“很好,”心里想鸿渐教这种学生总绰有余裕的。鸿渐自知在学校的地位不稳固,又经辛楣细陈利害,刘东方恳切劝驾,居然大胆老脸、低头小心教起英文来。这事一发表,韩学愈来见高松年,声明他太太绝不想在这儿教英文,表示他对刘东方毫无怨恨,愿意请刘小姐当历史系的助教。高松年喜欢道:“同事们应当和衷共济,下学年一定聘你夫人帮忙。”韩学愈高傲地说:“下学年我留不留,还成问题呢。统一大学来了五六次信要我和我内人去。”高松年忙劝他不要走,他夫人的事下学年总有办法。鸿渐到外文系办公室接洽功课,碰见孙小姐,低声开顽笑道:“这全是你害我的——要不要我代你报仇?”孙小姐笑而不答。陆子潇也没再提起请吃饭。
在导师制讨论会上,部视学先讲了十分钟冠冕堂皇的话,平均每分钟一句半“兄弟在英国的时候”。他讲完看一看手表,就退席了。听众喉咙里忍住的大小咳嗽全放出来,此作彼继。在一般集会上,静默三分钟后和主席报告后,照例有这么一阵咳嗽。大家咳几声例嗽之外,还换了较舒适的坐态。高松年继续演说,少不得又把细胞和有机体的关系作第N次的阐明,希望大家为团体生活牺牲一己的方便。跟着李梅亭把部颁大纲和自己拟的细则宣读付讨论。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和自己有交情,所以随声附和。今天的讨论可与平常不同,甚至刘东方也不因韩学愈反对而赞成。对导师学生同餐的那条规则,大家一致抗议,带家眷的人闹得更利害。没带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说,除非学校不算导师的饭费,那还可以考虑。家里饭菜有名的汪处厚说,就是学校替导师出饭钱,导师家里照样要开饭,少一个人吃,并不省柴米。韩学愈说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面食,跟学生同吃米饭,学校是不是担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这是部颁的规矩,至多星期六晚饭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数学系主任问他怎样把导师向各桌分配,才算难倒了他。有导师资格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四十余人,而一百三十余男学生开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导师、六个学生,要有二十位导师不能和学生同吃饭。假使每桌一位导师、七个学生,导师不能独当一面,这一点尊严都不能维持,渐渐地会招学生轻视的。假使每桌两位导师、四个学生,那么,现在八个人一桌的菜听说已经吃不够,人数减少而桌数增多,菜的质量一定更糟,是不是学校准备多贴些钱。大家有了数字的援助,更理直气壮了,急得李梅亭说不出话,黑眼镜摘下来,戴上去,又摘下来,白眼睁睁望着高松年。赵辛楣这时候大发议论,认为学生吃饭也应当自由,导师制这东西应当联合旁的大学向教育部抗议。
最后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许多。议决每位导师每星期至少跟学生吃饭两顿,由训导处安排日期;校长因公事应酬繁忙,而且不任导师,所以无此义务,但保有随时参加吃饭的权利。因为部视学说,在牛津和剑桥,饭前饭后有教师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认为可以模仿。不过,中国不像英国,没有基督教的上帝来听下界通诉,饭前饭后没话可说。李梅亭搜索枯肠,只想出来“一粥一饭,要思来处不易”二句,大家哗然失笑。儿女成群的经济系主任自言自语道:“干脆大家像我儿子一样,念:‘吃饭前,不要跑;吃饭后,不要跳——’”高松年直对他眨白眼,一壁严肃地说:“我觉得在坐下吃饭以前,由训导长领学生静默一分钟,想想国家抗战时期民生问题的艰难,我们吃饱了肚子应当怎样报效国家社会,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举动。”经济系主任忙说:“我愿意把主席的话作为我的提议。”李梅亭附议,高松年付表决,全体通过。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许多先生陪学生挨了半碗饭,就放下筷溜出饭堂,回去舒舒服服地吃。他定下饭堂规矩:导师的饭该由同桌学生先盛,学生该等候导师吃完,共同退出饭堂,不得先走。看上来全是尊师。外加结合了孔老夫子的古训“食不语”,吃饭时不得讲话,只许吃哑饭,真是有苦说不出。李梅亭一做训导长,立刻戒香烟,见同事们照旧抽烟,不足表率学生,想出来进一步的师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烟最利害的地方是厕所,便借口学生人多而厕所小,住校教职员人少而厕所大,以后师生可以通用厕所。他以为这样一来,彼此顾忌面子,不好随便吸烟了。结果先生不用学生厕所,而学生拥挤到先生厕所来,并且大胆吸烟解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比紫禁城更严密的所在,在这儿各守本位,没有人肯管闲事或能摆导师架子。照例导师跟所导学生每星期谈一次话,有几位先生就借此请喝茶吃饭,像汪处厚韩学愈等待。
赵辛楣实在看不入眼,对鸿渐说这次来是上当,下学年一定不干。鸿渐说:“你没来的时候,跟我讲什么教书是政治活动的开始,教学生是训练干部。现在怎么又灰心了?”辛楣否认他讲过那些话,经鸿渐力争以后,他说:“也许我说过的,可是我要训练的是人,不是训练些机器。并且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没有教育经验,所以说那些话;现在我知道中国战时高等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我学了乖,当然见风转舵,这是我的进步。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的照做,世界上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许多事了。”鸿渐道:“怪不得贵老师高先生打电报聘我做教授,来了只给我个副教授。”辛楣道:“可是你别忘了,他当初只答应你三个钟点,现在加到你六个钟点。有时侯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办行政的人尤其难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报上各国政府发言人的谈话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这‘目前’已经落在背后了,条约上写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用,我们随时可以反悔。第一次欧战,那位德国首相叫什么名字?他说‘条约是废纸’,你总知道的。我有一个印象,我们在社会上一切说话全像戏院子的入场券,一边印着‘过期作废’,可是那一边并不注明什么日期,随我们的便可以提早或延迟。”鸿渐道:“可怕,可怕!你像个正人君子,很够朋友,想不到你这样的不道德。以后我对你的话要小心了。”辛楣听了这反面的赞美,头打着圈子道:“这就叫学问哪!我学政治,毕业考头等的。吓,它们政客玩的戏法,我全懂全会,我现在不干罢了。”说时的表情仿佛马基雅弗利的魂附在他身上。鸿渐笑道:“你别吹。你的政治,我看不过是理论罢。真叫你抹杀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你像外国人所说的狗,叫得凶恶,咬起人来并不利害。”辛楣向他张口露出两排整齐有力的牙齿,脸作凶恶之相。鸿渐忙把支香烟塞在他嘴里。
鸿渐添了钟点以后,兴致恢复了好些。他发现他所教丁组英文班上,有三个甲组学生来旁听,常常殷勤发问。鸿渐得意非凡,告诉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干净了,下一批来还是那样脏。大多数学生瞧一下批的分数,就把卷子扔了,老师白改得头痛。那些学生虽然外国文不好,卷子上写的外国名字很神气。有的叫亚历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lorrie),有的人叫“火腿”(Bacon),因为他中国名字叫“培根”。一个姓黄名伯仑的学生,外国名字是诗人“拜伦”(Byron)。辛楣见了笑道:“假使他姓张,他准叫英国首相张伯伦;假使他姓齐,他会变成德国飞机齐伯林;甚至他可以叫拿坡仑,只要中国有跟‘拿’字声音相近的姓。”
阳历年假早过了,离大考还有一星期。一个晚上,辛楣跟鸿渐商量寒假同去桂林顽儿,谈到夜深。鸿渐看表,已经一点多钟,赶快准备睡觉。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门外地上全是霜。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了吹几片小叶子使那么大的傻劲。虽然没有月亮,几株梧桐树的秃枝骨鲠地清晰。只有厕所前面挂的一盏植物油灯,光色昏浊,是清爽的冬夜上一点垢腻。厕所的气息也像怕冷,缩在屋子里不出来,不比在夏天,老远就放着哨。鸿渐没进门,听见里面讲话。一人道:“你怎么一回事?一晚上泻了好几次!”另一人呻吟说:“今天在韩家吃坏了——”鸿渐辨声音,是一个旁听自己英文课的学生。原来问的人道:“韩学愈怎么老是请你们吃饭?是不是为了方鸿渐——”那害肚子的人报以一声“嘘”!鸿渐吓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脚,那两个学生也鸦雀无声。鸿渐倒做贼心虚似的,脚步都鬼鬼祟祟。回到卧室,猜疑种种,韩学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样暗算,明天非公开拆破他的西洋镜不可。下了这个英雄的决心,鸿渐才睡着。早晨他还没醒,校役送封信来,拆看是孙小姐的,说风闻他上英文课,当着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哪里来的话,怎么不明不白,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发的问题里藏着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是韩学愈那浑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么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都是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干燥,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么?”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上那三个旁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么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都是历史系的,我怎么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凭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在课堂上骂我呢。”
鸿渐发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相信么?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要叫他太太来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最大公无私,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发下来的。”
他打开抽屉,拣出一叠纸给鸿渐看。是英文丁组学生的公呈,写“呈为另换良师以重学业事”,从头到底说鸿渐没资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笔误和忽略罗列在上面,证明他英文不通。鸿渐看得面红耳赤。刘东方道:“不用理它。丁组学生的程度还干不来这东西。这准是那三个旁听生的主意,保不定有韩学愈的手笔。校长批下来叫我查复,我一定替你辩白。”鸿渐感谢不已,临走,刘东方问他把韩学愈的秘密告诉旁人没有,叮嘱他别讲出去。鸿渐出门,碰见孙小姐回来。她称赞他跟刘东方谈话的先声夺人,他听了欢喜,但一想她也许看见那张呈文,又羞惭了半天。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意识里,像张粘苍蝇的胶纸。
刘东方果然有本领。鸿渐明天上课,那三个旁听生不来了。直到大考,太平无事。刘东方教鸿渐对坏卷子分数批得宽,对好卷子分数批得紧,因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学生的恶感,而好分数的人太多了,也会减低先生的威望。总而言之,批分数该雪中送炭,万万不能悭吝——用刘东方的话说:“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得太贱,功课看得太容易——用刘东方的话说:“给穷学生至少要一块钱,那就是一百分,可是给学生一百分,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处厚碰到鸿渐,说汪太太想见他和辛楣,问他们俩寒假里哪一天有空,要请吃饭。他听说他们俩寒假上桂林,摸着胡子笑道:“去干吗呀?内人打算替你们两位做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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