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花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他一向没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就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挂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失,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还是马赛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自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这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享受这些权利呢?享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还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他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快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尚无着落,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朵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教文书科王主任起个新闻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照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总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荣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像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学位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人。德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见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还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子该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寸,以后不许你开口——鸿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钢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对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不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乡,祖国的人海里,泡沫也没起一个——不,承那王主任笔下吹嘘,自己也被吹成一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已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刻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琐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哪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光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要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下车,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遯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渐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着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出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昨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着一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郑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在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里又挥着大折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样周到,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电话里说起一位苏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有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兄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像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父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同乡人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小姐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都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什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现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大褂,暂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你在外国四年真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地位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问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为民喉舌”、照相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句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演讲,要托词谢绝,谁知道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天,穿了袍儿套儿,讲废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了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演讲材料。鸿渐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质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账,催鸿渐起身,匆匆各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了上讲台,只觉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评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要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像隐蔽在浓阴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渐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家里出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的。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一阵鼓掌。他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已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凤仪的衣服,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装书上的议论和事实还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考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知道欧洲思想正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们带来的宗教从来没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的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吕校长连声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品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后,这病由洋人带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刺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鸿渐讲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很热,所以他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下。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老先生耳朵,他不知道这就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结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再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第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小姐,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己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结婚养了儿子来抱小孩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叹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绝,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时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von 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的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见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小船来时,路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把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家走个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乡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户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处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讲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租界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太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过,跟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姓张的在美国人洋行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铺所能制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还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 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 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不是天天“go downtown”。鸿渐寒暄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 a look 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钱罢?”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 of 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 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做salad dis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 d’you 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 yeah,我姓张的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一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小姐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Make it 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上“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小姐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小姐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他”,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咒,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科学设备,而竟抱这种信仰,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小姐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张太太说,人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小姐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怂恿,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便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子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真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得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给鸿渐。
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见沙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小姐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小说十几种,里面不用说有《乱世佳人》。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 to gain a Husband and keep h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小姐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小姐弹完,鸿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小姐,咱们没有“举碗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天空月亮当作张小姐,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小,把钱看得太重,给我一试就露出本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么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说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顶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你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小姐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交礼节的Miss Prym瞧见了准会骂他猪猡相piggy wiggy!”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没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记》这一类好书。他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在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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