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春
我居住的江南小城,一年里四季分明。立春过后,一场如酥的细雨刚下过,冬眠的小草开始露出碧绿的媚眼;夏天,赤日炎炎,有高大的梧桐树撑起遮阳的绿阴;立秋之后,一场秋雨一场凉,那梧桐叶先是泛黄,再成古铜色,然后一片一片地飘落,冬天很快就要到了。
故乡的冬天留给我童年与少年的,是关于寒冷与飘雪的记忆。
冬至一过,凛冽的北风一日紧似一日。向晚,暮色越来越重了,街上除了少数几家摊店尚在营业以外,平常人家都早早关上了房门。肆虐的寒风被我关在门外,却从日晒雨淋的祖居老屋开裂后的木板缝隙里钻进来,依然呼呼作响寒气袭人。这时父亲就会买回几张白色的道林纸,裁成一条一条,调好了浆糊,让我帮忙着一起把能够封死的缝隙都粘上了纸条,准备过冬了。可是,家里没有酒,没有烧着木炭跳动着温暖光焰的火盆,当然也没有一种闲情而围炉夜话──那简直是冬日里的一种奢侈。
有时,向暮时节,天阴沉着脸,云被风追着跑得飞快,气温骤降到零下几度(摄氏)的时候,大人们抬头望一眼灰暗的天空,说是“快要下雪了!”
那雪,果如所料,说下就下了。不一会儿,先是“雨夹雪”,那雨点伴随天然六角的晶体敲打着屋背的黑瓦,就像音乐家灵巧的两手轻轻地划过琴键,叮叮咚咚,动听!上初中时读过一篇《黄州新建小竹楼记》,能背诵,说是“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拟物状态,觉得妥帖。多少年过去了,这碎玉之声现在还萦回在我的耳际。如果真的下雪了,“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只能眼见而听不见声音的。所以那时的夜里总是睡不稳,会几次三番爬出被窝拉开窗帘看一眼,外面是不是真的下雪了,因为雪地雪景总是孩子欢乐的天堂。雪,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在人不知不觉中飘落了。屋外,清冷的月光下,没有人踏雪而行,用不着着急,像林冲那样,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雪夜上梁山。路上无人,田野无人。只有被风追逐着的雪,上下旋转着,左右飞舞着,飘飘洒洒,疏疏密密,忽而转身腾空,忽而前展双臂,然后,一头扑向期待拥抱她的大地。我想象这是在灯光雪亮的舞台上,大自然正在上演一场优美的舞蹈,而雪的舞蹈是一种诗意的语言,关于天的辽远,关于风的吟唱,关于云的彩衣,关于雨的精魂……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只是我无法以藏在黑夜阁楼的心情而全部地领受的。满心欢喜地躺回被窝,睡梦中又好像听见了,那纷至沓来的雪的脚步和在我耳边的哝哝絮语──走进我家的院子了,铺在你家的门槛外了,镶上他家的窗台了,漫过田间高高低低的小路了,平齐河边弯月似的石桥了……清晨推门,眼前一亮:昨夜隔在瓦屋纸窗外的世界,一片洁白。
昨日地上堆满落叶还显得一片狼藉的院子,现在被大雪所掩盖,像在上面盖了一块洁白的手巾;两株挺拔的枣树,威风凛凛地披挂着银色的甲胄,从四面八方伸出雪白的手臂,指向天空;小河结了厚冰,听不见流淌的声音,没有桥,也无须桥,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我一直走到对岸。河那边即是田野,眺望与地平线相接的远处,也是覆盖了皑皑大雪的白线。那白雪是披在原野身上冬天的被子。在那里,“大地也睡着了──这不是长眠,这似乎是它辛勤一年以来的第一次安睡。”(梭罗《冬日漫步》)在那洁白的棉被底下,却隐藏着春天的消息,隐藏着农家的喜悦,也记录着我和伙伴们在那上边打滚的昨天……当我不再是孩子,而是孩子的父亲的时候,关于雪的记忆也就逐渐淡漠了,淡漠到了生活中没有雪的日子也没有往心里想过。可是孩子们却没有忘记童话里的白雪公主,向往冬天,向往寒冷,向往雪花飘飘的日子,当然也向往“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鲁迅《雪》)还要用皂珠或龙眼核给他做眼珠,还要从母亲的化装奁中偷来唇膏涂在他的嘴上……可是冬天已经变得暖和了,没有寒冷,也没有雪。有几个冬日,天阴沉着脸,云被风追赶着跑得飞快,气温又骤然下降了,看样子是下雪的天气。还在上小学的儿子,曾经迫不及待地问我:“爸爸,什么时候下雪?”我说:“快了,这天准下雪!”可是,雪,向往中的雪,孩子眼里的雪,被人千呼万唤着的雪,总是没有落下来──江南凝云而且灰暗的天空下,已经多年没有雪。如果,“你的睫毛上和舌头上/没有落过甜雪花/怎能说懂得温柔/你没有审视过六角的雪花/你没有见过积雪成冰/没有听过夜半的冰裂/怎能说懂得创造、破坏和一尘不染的纯洁……”(邵燕祥《雪》)雪,也是孩子们认识自然界、认识社会、认识人生的一个经历。后来,孩子又问:“爸爸,冬天怎么不下雪了?”
“冬天怎么不下雪了?”──我怎么回答?那年冬天,我去四季如春的昆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竟纷纷扬扬下起大雪了,冻得毫无准备的我们只好躲在宾馆的空调房里,站在玻璃窗前欣赏“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雪景。本该有雪的地方没雪了,不该有雪的地方却下雪了,你说,老天怪不?
江南的冬天怎么不下雪了?我怎么回答?大气污染?森林减少?冰山融化?地球趋暖?四季不再分明?“厄尔尼诺”现象?我回答不上。孩子长大了,长了知识,一切都会自己解答。
但是,我也盼望雪,依然想念过去有雪的日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现在,我家里有酒,有“火炉”,独酌以外,也喜欢雪夜有人敲门,举杯共饮,作通宵长谈。如果还有兴致,明早酒醒,不妨雇一条小舟,一起往东湖看雪……什么时候,我们还能见到飘雪的日子?不是在回忆中,不是在梦中,而是凌晨推门,眼前一亮:银世界,玉乾坤,天与地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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