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提到张岱,大概最喜欢举他的《湖心亭看雪》,这可能是因了看雪有清淡的韵致,比起《柳敬亭说书》和《西湖七月半》的琐琐说人谈事,屏去了热闹,来得高远吧。其实,按照前人的说法,陶庵老人著作等身,即便失传了许多,也不争在某篇一定就是他老人家的惟一招牌。
还是说看雪。因为此老文字向来简捷,用辞清丽,所以方便被赏读家们一遍遍地唱叹吟咏,并且对他的文字进行逐个精致的切削脔割,几乎无一处无来历,无一处不隽永。这或许的确是诚然的事实,但倘若仅仅如此,也许的确便有了一些偏颇。
张岱对于西湖,可以说是不能不关注的,不论作为车马轻裘的世家公子,还是鼎革避居的隐居文人,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除了在诸如《陶庵梦忆》之类的集子里经常提到之外,他还专有记录掌故逸闻的《西湖梦录》。前贤说,本证的才最有力。读此老的西湖文字,自然不能放过将这本书作为契机。此书中果然有专谈湖心亭的题目,着落在卷三的《西湖中路》里:
……(万历)二十八年,司礼监孙东瀛改为清喜阁,金碧辉煌,规模壮丽,游人望之,如海市蜃楼。烟云吞吐,恐滕王阁、岳阳楼,俱无甚伟观也。春时山景黌罗,书画古董,盈砌盈阶,喧阗扰攘,声息不辨。夜月登此,阒寂凄凉,如入鲛宫海藏,月光晶沁,水气黐之,人稀地僻,不可久留。
然而,这里更多的是胪列了一些世代更迭的故事而已,于看雪的解读,似乎没有什么直截的线索。倒是文后辑录的张京元关于湖心亭的小记,有一句话,看起来不同一般:
恨亭中四字匾,隔句对联,填楣盈栋,安得借咸阳一炬,了此业障。
大凡流连光景,总会兴诗文的欲望,题诗作赋,难以免俗,纵然四壁充斥,原不至于要学霸王项羽去付之一炬的痛快,这样的冲天之怒,所来莫名。苏东坡曾有西湖比西子的典故,张某此言,似乎有唐突佳人的嫌疑了。而闲文酸语,就算业障,总是不脱斯文轮廓,必欲如秦始皇一般拉杂摧烧,连种树的孑遗头绪都不肯剩下,下手忒狠了些。
对于西湖,也许那时文人的复杂感觉,不是今天的后人遥想得出来的。譬如张岱,就曾将西湖和鉴湖、湘湖做了比较。此前他的胞弟,将三者比况作美人、隐士和神仙,用的是层次错落却一味赞颂的语气。张岱则一概全用女人来描述,他说,湘湖就像待字未嫁的处子,腼腆羞涩。鉴湖则是名门闺秀,虽然令人钦敬,却不可以狎弄亲近。西湖呢?
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黒亵之矣。人人得而黒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清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
西湖果然漂亮,然而是风尘女子的漂亮,纵然国色天香,也必须逢场作戏,所以谁都可以亲近她,倾慕她,也就谁都可以轻慢她,抛弃她,热闹的时候真的热闹,冷落的时候也真的冷落。或者说,正是西湖的艳丽,招来了西湖的喧嚣和凄惶。
这段文字见诸《西湖梦寻》的总记,该是十分的确切,其中却也不能不有张岱的伤感表白,他在此书的《自序》中,劈头就说“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足见他于西湖的心态,所以将西湖的譬况青楼名妓,实在是不得已的写真了。再联想东坡居士的比喻西子,之间居然还有了些许的瓜葛,只是不知东坡比喻的西子,究竟是入吴前还是入吴后,其间羞赧、沧桑的变化,倒是不能以片言只语描摹得清的了。
惟其这种伤感的心态,对西湖的赏玩,张岱以为,应该用善读书的董遇三余来作体味。所谓董遇的三余,就是“冬者岁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雪岭寒梅、夜月空明、雨色腵癠,不让于烟堤岸柳、朝花绰约、晴光潋滟,只在深情领略。这终于就是看雪的线索了。
以张岱逗留西湖的时日,湖心亭原本不必非得大雪三日时方能看得,然而,“善游湖者,无过董遇三余”,去湖心亭,偏要这湖中人鸟声俱绝的冬日更定时分,才终于是符合三余的真意趣──雨雪固一体,今天仍然叫的是降水。所以他要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一如王徽之大雪半夜而起兴尽而返的何必见戴。
至于途中所见景致,虽然把量词刻画得细致入微,却不免是他胸中早已有之的腹稿,起码难脱嫌疑,即便后代屡屡赞叹,其实未必是佳,终于是造句的精巧而已,并非此段文字的根本所在。
而亭上的两人,则是突兀的一笔。本来,用三余揣摩西湖,原是张岱的私房梯己,前边的“独”字也已经泄露端倪,不料却有先行于他的人,并且是两人,还不忘记带全了炉酒童子,一派主人声口的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的感叹,直搅得分辨不清谁才是看雪的正家了。所以,舟子喃喃的“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才该是张岱的深藏笔致。此老已经断言了,世间措大,何得易言游湖。
果然不易言,辛弃疾说了,无人会,登临意。其实,那时的张岱,早已不是少年,自不必下意投力地仅仅专注于新鲜词句的锻炼了。
(《散文月刊》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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