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身体实现的精神事业──读《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

在南极探险史上，英国海军上校斯科特是最著名的英雄之一，同时也是头号倒霉蛋。他本来最有希望成为第一个到达极点的人，却没料到结果被挪威的阿蒙森抢先一个月。更不幸的是，阿蒙森来去都一帆风顺，他却在历尽艰险之后死在了归途上。我一直想了解这幕悲剧的详情，海南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译著《世界上最糟糕的旅行》使我如愿以偿。这本书被美国地理协会列为十本最佳探险书之首，对此我丝毫不感到奇怪。本书作者彻里就是斯科特探险队的成员，当年刚从牛津大学毕业，受的是文学和史学训练，在两年半的旅途上一直坚持写日记，可资利用的还有包括斯科特在内的其他成员的日记。在此基础上写出这部旅行记，其内容之翔实、细致、生动自不待言。我曾经在南极洲生活过两个月，因此读这本书时更有了异乎寻常的亲切感，几乎觉得它是在讲“我们自己的故事”。当然，我所经历的艰险不足他们的千万分之一。但毕竟亲见过极地特有的奇景，也领教过南极可怕的地况和气候，所以书中所述的情景常常会历历在目。

１９１０年６月，当“陆地之星”号轮船离开英国港口驶向南极时，已经有先行者包括斯科特本人曾经到达南极的一些地区，人们对南极并非一无所知。但是，就危险而言，南极永远是一片未知的大陆。人们可以描绘出南极的地图和气象图，却永远无法测量出积雪和薄冰掩盖下的无数条巨大冰缝，茫茫冰原上来去无常的暴风雪，以及会吞噬人的生命的其他各种突发险情。在彻里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从接近南极大陆的那一刻起，危险便无处不在。在登陆时，随后在补给站之旅中，队伍在海冰区行进，队员们必须带着马、狗、装备在漂流的浮冰上跳跃，从一块跳向另一块，用这个办法向目的地靠近。脚下的浮冰随时可能因不堪重负而碎裂，不仅如此，请看这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十二条巨大的鲸鱼排着完美的队形，头全冲着我们所在的那块浮冰。”海冰区有无数被称为“杀人鲸”的可怕动物，它们会潜到站有人畜的浮冰下拱动，企图把冰块击碎，美餐一顿。有时真把冰块击碎了，只是靠了侥幸，上面的人畜才没有落水。

对于彻里来说，在全部历险中，冬季之旅是最可怕的经历，其可怕无以言表。南极的冬季是极夜，持续四个月的黑夜加上零下五十度的严寒，使得任何野外活动都变得近乎不可能。然而，在这样的季度，包括彻里在内的三人组离开驻扎在哈特岬的大本营，向遥远的克罗泽角出发了，那里是皇企鹅的聚集地，他们要去解开皇企鹅冬季繁殖之谜。旅途果然苦不堪言：黑暗中盲目的摸索；严寒把汗冻成冰，衣服和头套被凝固在身体上；狂风中整个帐篷被吹走……以至于在绝望的时候，彻里只求一死了之。他当时的感受是：人并不怕死，通往地狱的路未必坎坷。但是，他们终于活着回来了，收获是三只企鹅蛋。

如果以为在南极探险只有苦难，没有欢乐，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探险者们会品尝到许多不寻常的快乐。快乐的一个重要源泉是别的地方看不到的景物。彻里常常情不自禁地描绘他所看见的美景：在阳光普照的日子，由于光影作用和大海、天空、云彩、积雪、冰峰之间的互相映射，万物都染上了奇妙的色彩。到过南极的人一定都会拥有彻里的这一感受：面对眼前的奇丽景色，很难回想起也许昨天还支配着自己的沮丧心情。在南极生活还有另一种特殊的快乐，那便是摆脱了对现代社会中所谓必需品的需要，不为物所累，真正做到无忧无虑。由于这个原因，彻里把在哈特岬度过的日子视为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不过，有时候代价未免过于惨重。斯科特的极点之旅无疑是全书中最悲惨的一章，这次探险活动就是因此而闻名于世的。极点是整个探险活动的真正目的地，但全队２４名队员中，只有５人参加了这最后的远征。彻里不是极点组成员，他参加了搜寻之旅，在极点组遇难６个月后找到了遇难地点。根据斯科特等人留下的日记，不难判断当时的情形和遇难的原因。最致命的是南极夏秋季节罕见的坏天气，导致了行进缓慢，进而导致了食品和燃油短缺。体格最棒的埃文斯最先垮掉，死于营养不良。接着，严重冻伤的奥茨为了不拖累别人，自己离开帐篷，消失在暴风雪里。在最后宿营地的帐篷里，躺着斯科特、威尔逊、鲍尔斯的尸体。他们的死亡和一个微小的细节有关：油箱冻裂，燃油告罄。这个地点离最近的补给站只有几公里。可是，因为连续9天的暴风雪，也因为体况极差，他们已经无力到那里去取燃油了。他们是活活冻馁而死的。最感人的是这些遇难者在临终时日的表现。斯科特大约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他的日记坚持写到１９１３年３月２９日。３月１７日，在奥茨走进暴风雪之后，他写道：“我们都希望自己能以相似的大无畏精神去迎接末日的到来，并且我们确信，终了之日已经不远了。”写完最后一日的日记，他补充办一条：“看在上帝的面上，照顾好我们的家人。”他还分别给两位难友的夫人写了热情的慰问信，给英国公众写了沉痛的告别信。在后一封信中，他表示：“我并不后悔进行这次远征，它展示出英国人能够承受苦难，互相帮助，即便在面临死亡时也可以一如既往地保持坚忍和刚毅。”搜寻组看到的情景是：帐篷内十分整洁，三具尸体的表情和姿势都显得平静，各人的日记本以及气象日志、地质标本、摄影底片等物件安放得井井有条。一切迹象表明，他们是安详从容地离去的。

比起斯科特来，阿蒙森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他找到了一条新路线，既近又好走，没有牺牲一个人，轻松地到达了极点。他的抢先使斯科特既愤怒又沮丧，以至于在到达极点后，斯科特也兴奋不起来。单从竞争的角度看，斯科特探险队未免输得太惨了。很自然地，一个疑问折磨着彻里：这次探险值得吗？他的结论基本上是肯定的。他想明白了一点：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竞赛，而是对南极进行科学研究，以填补空白。这的确是事实，他们这个探险队有一半成员是科学家，沿途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更重要的理由是，驱使人们去南极的真正动力是精神上的需要，包括对新知识的渴望，也包括战胜自身弱点的愿望。世上并无天生的勇士，恐惧之心人皆有之，而正是在各种形式的探险活动中，人们以向恐惧挑战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勇敢。彻里在全书的结束语中说：“探险是精神动力在身体上的体现。”我想把这句话稍作改变，来表达我对探险的理解：探险是一项用身体实现的精神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