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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场春秋

东方樵

山村的乡场共有三处:大门口、西禾场和新禾场。

大门口是老资格的乡场,地在祖堂大门之南,一辈又一辈人就这样叫它。大门口与婚丧密切相关。上世纪五十年代,村里不管是娶媳妇还是嫁姑娘,这里总停着花轿,花轿有像庙屋一样的顶子,四周插满彩蜡人儿。迎亲的花轿进村,终点站就是大门口,新人在爆竹声中下得轿来,要先到祖堂拜祖宗,行大礼。新嫁娘的花轿出村,始发站也是大门口,全村大人小孩围着,一干人敲鼓打锣,吹着唢呐,喧腾声远远盖过轿中女子的饮泣。亡人告别村庄,大门口是惜别的地点,棺材从祖堂抬出,要在大门口搁一阵的。伴着凄哀的破锣和呜咽的唢呐,一大群披麻戴孝的男女伏地嚎啕,亡人后裔中的小男孩捧着灵牌,一旦八仙们喊一声“起啊”,他就要急忙从棺材盖上翻过。随后,村人就尾随八仙把亡人送往墓地。老人说,棺材被抬起的那一刹那很有讲究,往内欹侧发子孙,往外欹侧发姑娘,说是屡试不爽。

除了婚丧,大门口总有事儿。说不定哪天来了演皮影戏的、耍傀儡戏的,又说不定哪天来了舞狮的、卖武的、变戏法的、耍猴儿的、说鼓书的。有年冬末午后,一伙变戏法的在这儿表演,把叫水子的男孩当众装进木箱,等会他们叫大伙再看木箱,里面居然是空空的,我们吓得大叫“水子”,明明听到他一声声应答,就是不知被藏在什么地方。过了好一阵,卖了许多关子,他们才把迷迷糊糊的水子给“变”回来。六十年代前期,车站老王头租住祖堂旁边,他读大学的儿子玖休学在家,可能是患了肺病。玖平日总在家看书,从他手上我第一次见到《红楼梦》。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每年元宵,他都要在大门口展示新作的宫灯,圆柱的,长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动物造型的,各色各式各样。这些宫灯的每一面都安有人物、动物或器械,宫灯外框缓缓地旋转时,那些人物、动物、器械都动起来,村人无不啧啧称奇。每年年初过后,大人小孩就盼着玖的灯展。后来我在城里看过不少宫灯,似乎都没有玖制作的精巧。据年纪大的人回忆,大门口解放初年挺热火,村男村女在那儿扭秧歌,男的背着木制的枪,女的举着彩色的旗,白天扭,晚上也扭。一年春节,茗哥的姐夫来拜年,村里人知道他墨水多,求他作对联。他看到大门口秧歌扭得正欢,随口说出一联:“东风起红旗飘五星不定;打铜锣扭秧歌进退两难”。其时新政权刚刚建立,这联语犯了大忌,他从此经常挨斗,一辈子没消停过。

大门口还是个村人拌嘴的佳处。拌嘴拌到大门口,有人劝架,有人看热闹,有人给台阶下。隔三岔五有女人到大门口骂街,或是菜园的菜被人顺手牵羊了,或是树上的果子被人偷摘了,或是没归笼的鸡被谁逮去了,在自家门口叫骂可能觉得效果不大,于是,气呼呼拿了砧板刀到大门口坐地叫骂,菜刀往砧板上剁一下,就叫一声天理,声情并茂,鼻涕眼泪一齐来。大门口也给我留下屈辱的记忆,由于长相丑陋,加上矮小,每次去大门口玩,若是碰上海哥的儿子寿,他必要按住我的头,飞起一腿从我头上跨过,一次他还觉得不过瘾,非要一连多次才善罢甘休。我很怕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怎么也躲不掉。离家几年后回村,重新站在这个受胯下之辱的地方,却不见寿从祖堂门冲出来。人们告诉我,他帮茗哥搬家进城,突如其来的急痧症把他弄死了。对寿的不寿,我没有丝毫的庆幸,只感到生命无常的忧伤。

西禾场像片四方高台,在雾哥家之北、风哥家之西,全然沙质地面。打我记事起,它就与农事、与丰收有关。太阳很烈的时候,这里铺满刚割下的麦子,或是刚斫的黄豆。这是一片女人的天地,她们挥舞着连枷一场接一场地拍打。如果哪天有男劳力厕身她们之中忙活,必定成了女人们戏耍的对象。如果他嘴巴不老实,女人们或许就动起手来,轻则轮番抛狗子,抛得他哇哇直叫,重则弄来一团臭泥,拉开他腰带,把脐下三寸来个“全封闭”。好几回,我去麦场上剪麦杆编海螺,就撞见女人们如此豪泼,放肆的笑声比阳光还要灿烂。

听说,在旧日夏夜,海哥多半在这里说书,那些原在中祖堂的听众,也都一锣鼓打到西禾场了,满天繁星之下,满场子的人在享受凉风的同时,享受着精神的清凉。而冬闲季节,西禾场就由“文场”换成“武场”了,那时锴叔等一帮村里后生迷恋习武,组织了一个舞狮队,常在这里演练。十几号人,除了练狮子跳桩、狮子盘桌之外,还要练其他配套武艺,有耍钉耙的,有舞单棍的,有抡双锏的,有滚风叉的,有甩火蛋的,有使大刀、双刀、花刀的。这支年轻的舞狮队,大年初一就从西禾场出发,到附近的一些大湾子去玩狮子,玩花灯,成为一方盛事。

新禾场资格最浅,它原是村东一片叫“下首”的缓坡,长满刺树、灌木、荒草,还有几棵枫树、杜仲、苦楝、木瓜,由于靠近坟包累累的东膀,又是道士经常烧灵之处,除了鸡呀、狗呀,平常没多少人去。

我随父去外地就读期间,这里盖起一个养猪场。大饥荒那年,养猪场还在,却一头猪也没有了,空荡荡的猪场门半开半掩。一天,在宅基空地摸黑栽完白菜秧子,父亲去门口塘担水浇菜,我一路陪着。天上没有星光,风阴惨惨地吹。我们取水一走到那门口,门“呀”的一声开了;而取水往回走到那儿,门“砰”的一声又关了。那晚取水趟趟都是如此,我汗毛直竖。养猪场后来拆掉了,茗哥一家也从城里返回农村,他父子俩在这里开出一亩多地来,插上木槿篱笆,种些玉米高粱,才真正赶走了下首的“鬼气”。

几年过去,“四清”运动开始了,私人荒地全部归公,下首又变成全村最大的乡场。东头铺了一块水泥坪(晒种子用),西北角盖了三间仓库,西南角垒起一圈碾盘,西头一溜儿堆着高高的谷垛。农事活动中心已由西禾场转移到这里。打场已很少用女人的连枷了,几个老头赶着石磙轮番碾轧,再后来就用打谷机脱粒。新禾场的利用率特别高,只要是晴天朗日,场子就几乎没空过,不是满场黄橙橙的谷子,就是晒席连晒席的麦子。伏天晚上,全村大半人家都搬来木床、竹榻到这里乘凉,说闲话,或是听铁矿的蕲春人老王、张华四的瞎子说鼓书。唐山地震那年,一连许多晚上村人都在这里露宿,家家都往水泥坪上挤,只想离村屋远远的,不怕离坟包近近的,反正人多火焰高,夜游的鬼不敢作祟。

我曾在《乡场梦忆》里写过新禾场,把它称为“丰收的摇篮、艺术的舞台、孩童的乐园”。而当年造“神”狂潮席卷大地时,新禾场也曾成为“陶俑的展台”。新仓库朝门洞大门上方,布置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神龛”,由“红太阳”画像、“副统帅”的“跛脚联”、血红的“忠”字和向日葵图案组成。一早一晚,村里出工男女面对“神龛”,在乡场上黑压压地站成一大片,敬祝老人家“万寿无疆”,祝他的亲密战友“永远健康”。祝祷过后,放声歌唱,早唱《东方红》,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早请示时,个个睡眼惺忪,捂着嘴打哈欠。放工特别是“双抢”放工归来,人都累得想趴下了,还得强打精神,参加这雷打不动的仪式。前些年看到秦兵马俑图片,我并未感觉到陶俑造型艺术的高妙,而只读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阴沉。我甚至隐隐感觉到自己曾经就在它们当中。的确,多少人曾经都是“政治殉葬”佣阵里不会思想的“陶俑”。好在荒诞的东西寿命有限,新禾场上“俑阵”的脚印很快被历史风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上十年前的一个雨天,新禾场仓库轰然一声倒塌了。五六家抢滩似地挤进新禾场竞展鸿图,被全部肢解的新禾场终结了它的历史。好像是遥相呼应,另有几家也在西禾场大兴土木,沉沉层楼把西禾场压得喘不过气来。村人唯一能展脚的户外公共空间,只有大门口了。大门口又怎样呢?坑坑洼洼不说,上面还摊了个超级垃圾堆,靠边厢还长了些麻蓼、蒿草,这,还叫什么乡场?

一个山村没有乡场,就像一个城市没有广场。乡场,不止是摊晒谷物的地方,也是摊晒情感的地方,心灵在这里碰撞,欢乐在这里播种。乡场之不存与荒废,无疑是村庄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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