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樵
自明朝末年锳公到此地开启山林至今,山村已居十六代人。
一个同姓聚居的村庄,人与人之间称呼都显出很浓的血缘色彩,不论少长,人们称呼都严格按照辈伦来,哪怕你是个老头子了,人家还是个黄口小儿,你该叫人家“×叔”或“×爷”还是得叫,尽管这看来有些可笑,但可笑中不乏可亲,头上三尺有祖宗神灵,你叫错了是该掌嘴的。至于年纪小的长辈称呼年纪大的晚辈,就要稍稍变通了,本该称“×侄”、“×孙”的改称“×哥”,其配偶则相应改称为“×嫂”。若是一个房头,至少三代人都须谨遵排行叫,比如,堂伯们喊我父母为“八弟”、“八弟媳”,其子辈喊“八叔”、“八婶”,其孙辈喊“八爷”、“八奶”。如果出了五服,则在“伯”、“叔”、“哥”前加那人名中的一个字,喊其女眷则在“娘”、“婶”、“嫂”前加姓氏“×家”。每天开门相见,路上碰见,干活说话,这样子称呼,就感到是一家人,非常的亲热。
村里几十户人家,还是维持着一个“大家”的气象。无论哪家,生、死、嫁、娶都须每家接一个客,不是希图人家送礼,而是主人要尽这份礼性。请客不像城里人那样派发催款单似的请帖,而是要一一亲自登门去请,或者叫亲房中有头脸的人去请,如果是父母新丧,孝子还得穿着孝衣上门跪着请。来吃饭、喝酒的人可以什么也不带,就带一张嘴来,被请的客人来了,就是给主家的面子了,若是派个小孩来或是干脆没人来,主家就感到有些难堪。哪家小孩做满月、做周岁,讲礼的可送点小鞋小袜或是五色线,也可以什么也不送,但办喜事的人家礼数不可少。孩子做满月了,那红皮的剃头蛋或是囫囵的或是切成花瓣状,全村家家户户的小孩都能尝到。哪家孩子初次上亲戚家,亲戚家打发的泡饼、饼干、糖果、米泡之类,主家要端起箩筐或大簸子挨家挨户分发。哪家出嫁的姑娘初添外孙,主家要把报喜的肉烩一锅面,请亲房的人来吃,到时候亲房族人抬着装满礼物的喜杠,结队前往姑娘家祝贺。
过年前后这种亲亲热热的劲儿更浓。一到年底,每家的猪前前后后都卖了,卖猪的人家一定得把猪内脏秤些回来,烧起干柴火,煮一大锅肉面,用托盘端了一家送一大碗。有时,一天弄不好要接吃几碗肉面。来而不往非礼也,待自己家的猪卖了,也把热气腾腾的肉面沿家送去。小孩盼过年,吃过乡邻送来的肉面年味就慢慢地浓了。除夕夜之前,家家还互送糖果、麻圆、金针、木耳等什么的,当然,还有深情的祝福。大年初一了,没有哪家的小伙、男孩在家呆着的,从亲房到疏房,一家接一家地拜年,进门要打躬作揖,祝长辈贵体刚健,福寿无边!祝家业兴旺,四季发财!家长们穿一身新在堂屋等候拜年的人,酽酽的红糖水、白净的圆茶盅、未拆包的香烟都放在八仙桌上。整整一上午,全村一片恭喜祝福的声浪。有年初一,锴叔领一群人去大湾拜年,我也去了,足足拜到吃中饭时分,肚子里灌满了糖茶,口袋里塞满了香烟(拿回给大人吃)。年初二,不许去人家拜年的,除非哪家当年亡故了人,倘是这样,每家有人携了香纸爆竹到那家去,这叫烧清香。待该来的都来了,大家由主家人领着,去亡人的坟地祭扫一番,郑重地烧纸、焚香、点烛、鸣鞭,以表哀思。祭扫的人们从坟地回来,主家要请几桌酒,是为招待清香客。初三以后,拜年客来了,亲房里分一家接一家端出鸡汤面,面还未吞进喉咙,又是开席喝酒,一连数家,一家几餐,都是众亲,吃了这家,另几家不能不吃,拜年客最后只能嘬几口面水,夹两筷子菜,算是动了口,领了敬。
村子小,不论哪家有么事,全村立马就知道了,都要尽一份人情。嫁姑娘固然一连许多夜晚有婆姨村姑来陪“哭嫁”,就是有人参军、去远地上学,村里的老少爷们也是要连续陪几夜的,叙叙旧情,聊聊希望。陪坐到夜深了,主家要弄一锅猪肠面或是青菜豆腐面,每人吃一碗。记得鲲伯的孙子参军,他家用几个脸盆装芹菜干子糊面,每个来人围桌而坐,端起小酒杯,用汤匙舀糊面下酒,那几个冬夜显得格外暖暖融融。谁家老人病了,或是小孩住院了,没有一户人家装着不知道的,拎几瓶罐头,提一包白糖,或是葫芦瓢里装些鸡蛋,去老人床边探望,说一阵话,安慰一番,甚至丢落功夫,跑到医院瞧瞧。真个是一人有病,全村牵挂。要是谁家女婿、外甥初来过门,消息便闪电似的传开去,村人也要拿出合宜的打发礼物,前前后后送到主家意思意思,顺便看看女婿、外甥什么模样儿。更别提哪家要盖新房那样的大事了,俗话说,买田容易做屋难,碰到这种事不帮是不仁义的。人们主动来问:田里切砖要不要人?山里驮树要不要人?正式砌房那几天,各家都有人上门帮工,挑砖,和泥,提灰,丢砖,传瓦,搬门框户扇,扛桁条瓦角……遇到什么干什么,累得热汗水流,没有报酬一说,不过吃点随便饭而已。
村里人凡是外出多年回家探亲,给每家都要带点什么礼物,还家的一段日子要到每家坐坐,拜望那些年长分尊的人。这一点雾哥的长子做得最好,骅从部队回家探亲,不忘给各家带几块肥皂、几盒火柴。今天看起来,这算不了什么,可是时值“文革”,生活物质相当匮乏,肥皂火柴都是要凭票供应的,骅带回这些东西直如雪中送炭。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那五六十块肥皂、上百盒火柴,千里迢迢地带回家乡可不轻松,再说他要弄到多少票、动多少心思才买到这些紧俏之物呢?村里人心里估摸得清楚。骅探亲那阵子,家家以客相待,几十户人家排着号请他吃饭,就是最困难的人家,也要打几个荷包蛋下碗面请他过夜。
那些时光深处美好的乡村生活细节,出外谋生这么多年我都不曾忘却。然而,世界在变,人的价值观念在变,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在变,对这些哪个城居有年的人没有深刻感受?几十年间我很少回乡,偶尔回去也来去匆匆,与村里人缺乏深度接触。我寻思,我的山村,邻里之情也会变得相当淡漠吧,那些温情的生活细节,恐怕再难出现了。
五年前的冬季,因母亲病危、去世,我在村里呆了一个多月。送母亲去医院,村里在家的男人全部出动,刚进病房,嫂子大婶们来一帮。后来母亲生命垂危,又是几十号人前呼后拥把母亲抬回。白天,来看望母亲的人络绎不绝。晚上,整个堂屋和病榻周围都满是人。那个冬天很寒冷,不时下着冷雨,夜黑路滑,但天天晚上人都是那么多。男将在堂屋打牌、烤火,老者帮我分析母亲病情,热心出主意。女眷则在病房念“阿弥陀佛”,母亲信佛教,交代在弥留和去世后,要给她念“阿弥陀佛”,这样才能送她上极乐世界。没有念过“阿弥陀佛”的人不会知道,人反反复复念几个简单的字眼,念不到十分钟就会发晕,而在逝者旁边这样的念诵声是不能断绝的,于是,村里的妇女自发地分成几班,每班五六人同声念诵,念诵持续了几天几夜。对如此念诵的效果我当然很怀疑,但在那样的深夜寒更,没人催没人喊,每人到了点就从热被窝中爬起来往我家里赶,这一份情感真实地震撼了我。饱尝了这么多年城里人之间的冷漠,我感到这种情感特别的珍贵。我从来没有如此尽心为村人做过什么,深感对不住邻里乡亲。
我知道,乡村并非人人良善,占便宜的人有,搬是非的人有,耍手腕的人也有;乡邻也并非总是和睦,有时也拌嘴,有时也打架,甚至也打人命。但我固执地认为:乡村,是当今中国社会留存道德珍珠最多的地方,也是感情被物化最少的地方。毕竟,沿着血脉上溯,并不遥远的从前,聚族而居的村人原本是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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