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钟庆
这首诗的最后两句的义蕴竟如此深微精辟,然而光这样对全诗的了解仍未周延,你必须细细品味前面两句才能紧密圆融地将全诗贯通起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绝非仅仅写当前的景色而已。光芒四射的太阳依着中条山走向尽头表示了一天很快就要过去,暮色已起,黑夜还会很远吗?时间又岂曾等待过任何人?滚滚的大河向南流去,直抵风陵渡、潼关与汇流入黄河的渭水转向东流奔赴广阔无边的大海。孔子川上之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希腊的哲人赫拉克里图斯说:“濯足流水,水非前水。”河水滚滚,又何尝会停下来等候任何人?时间既无法逆转,河水更不会回流,那么人的生命呢?生命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古语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以一个五十岁的人做例子,我们很自然地说他活到现在五十岁了,但是很显然地你是从“活”的观点去说。假如你像海德格那样把人存在理解成是奔向死亡的存有去看的话,那么你便选择了从“死”的观点去说,这样一来,我们就说他死了五十年!每活一秒钟的同时就是每死一秒钟!这个道理,远在春秋时代在庄子和惠施所说“物方生方死”就早已明言了,不管是庄子道家的玄理或惠施名家的名理都同样成立。太阳逼向西山,一日就很快算是走完了,滚滚流水,尤其像黄河这样的大河它那浩荡急促的步伐,更让人惊觉岁月之无情!《登鹳雀楼》前面这一对句就是这样具体地扣紧人的生命讲!也正因为生命的匆匆,你不能“愿春暂留”,祈望美好的年华停顿下来!你也不能以“人生七十才开始”来欺骗自己。你必须切实地把握住这短暂的生命,向着那精神建筑物层层向上攀登,必如此,你才不枉此生!我相信我这样的解释才能把诗人内心要表达的景致、理趣、情怀完整地呈现出来。中国诗词里写景的地方很多时候往往是借客观的景物以抒发主观的情怀,而且也常常会借客观的景物去显发深奥的理趣,我认为《登鹳雀楼》前面的两句就绝非写景这么简单!五言绝句短短只二十个字,不像其它的体材能尽情抒写,所以二十字中所承载的意蕴便更为浓缩而不易如实地解读出来!同样是写黄河,也是盛唐的诗人李白的七言古体《将进酒》就写得异常清晰明确!他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对照着李白的《将进酒》去看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前面的这两句诗,显然地后者便是具体地扣紧着人的生命讲而绝非仅仅写景而已是毫无疑问的了。古人说:“诗无达诂。”但是我却一直都认为:“诗有定解。”当然,望文生义和增益附会是跟“定解”完全沾不上边的,这一点我是敢断言的。如何能觅得到那个“定解”?我想假如不是长期浸润于其中恐怕是难以达致的。
五、
然而这么美好的一首诗却很可能不是诗人王之涣所写的!作者可能是处士朱斌。最早记载《登鹳雀楼》为王之涣所写的典籍是《文苑英华》。这一千卷的著作是宋太宗太平兴国中李昉、扈蒙、徐铉、宋白等奉敕编的,《昭明文选》所选诗文迄于梁初,而此书则所录诗文起于梁末,其用意明显是在上续《文选》,并且书的分类编辑、体例亦大致相同!《文苑英华》由于是奉御旨编成,尽管内中仍不免错误,然而其权威性却相当地高,故此在书中第三百一十二卷载录了《登鹳雀楼》一诗是王之涣作后,殆属无可置疑的了。并且北宋阮阅编的《诗话总龟》卷十五上也说:“河中府鹳雀楼,唐人及多,唯王之涣、李僧、畅诸诗最佳。王云‘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南宋计有功的《唐诗记事》收录了上千名唐代诗人的诗作和记录了他们的事迹,卷二十六中王之涣条目下即载有《登鹳雀楼》一诗,可见当时并无异议!前文引用了《梦溪笔谈》则把王之涣写成王文奂,有一些《古今诗话》的版本则作王文奥,《司马温公诗话》则作王文美大致都属“手民之误”一类,在校勘学上这类形似而误的例子本来就是不胜枚举的,所以并不能用来证明《登鹳雀楼》非王之涣作。
但是,北宋元佑三年出现了一本名叫《国秀集》的书,这本薄薄只有三卷的小书在《唐书艺文志》并没有收录,北宋仁宗庆历元年编定的大部头的《崇文总目》里也没有提到这本书,可见唐末宋初此书已不通行。尤溪曾彦和在跋里说:“《国秀集》三卷,唐人诗总二百二十篇。天宝三载国子生芮挺章撰。......浚仪刘景文顷岁得之鬻古书者,元佑戊辰孟秋,从景文借本录之,因识于后。”芮挺章编的这本三卷的《国秀集》收录了由唐玄宗开元以来到天宝三年这三十多年间盛唐诗人八十五位的佳作共二百一十八首诗。这些入选的诗人都是他同时代的人。在该书的卷下里收录了王之涣三首诗,《凉州词》两首和《宴词》一首,而《登鹳雀楼》则列名处士朱斌作!在这二百一十八首诗中芮挺章也选了自己的诗两首,写序的楼颍也有诗入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这本书是“诗社标榜之滥殇”,但也承认“所录率皆精美,非后来诗社所及”,可见此书有一定价值。并且芮挺章跟王之涣是同时期只是稍后一点的诗人,所选王之涣的三首诗都与现在王之涣流传下来的诗相吻合,断无可能会把王之涣这一首《登鹳雀楼》误置朱斌名下!更何况王之涣在当时是颇具名望的诗人!并且和王之涣一起在“旗亭画壁”吟唱的好朋友王昌龄、高适这两位大诗人在天宝三年(公元744年)不单止还健在,而且都正当盛年,王昌龄当时是四十六岁(王昌龄公元698-765),而高适则是四十二岁(高适公元702-765)。这两位大诗人都在唐代宗永泰元年才去世,竟然没有向芮挺章抗议他把他们的亡友王之涣的诗误作朱斌所写,这真难以致信!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是《登鹳雀楼》一诗不是王之涣写的而是朱斌写的。这样一来,长期被认为是王之涣的名诗竟是另有作者!但是朱斌又是何许人也?《国秀集》只说他是处士而已,除此之外,我们竟对他毫无所知!南宋初年的大诗人范成大是吴郡人,他在他的《吴郡志》里引用到唐代张著的《翰林盛事》说《登鹳雀楼》是吴郡人朱佐日作。这个朱佐日又是何许人也?假如他跟朱斌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我们就知道朱斌除了是处士外,他还是吴郡人。这是南宋高宗时期,也是我们最后听到关于朱斌的消息!
六、
正因为很难断定这首名诗究竟是王之涣写的还是朱斌写的,所以清初康熙四十六年御定的九百卷的《全唐诗》就谨慎起来,这部大部头的诗歌全集收入唐代和五代共四万八千九百多首诗作、作者共二千二百余人。而在二百零三卷里录有朱斌《登鹳雀楼》,但在注里说:“一作王之涣诗”。在二百五十三卷里录有王之涣《登鹳雀楼》,同样在注里说:“一作朱斌诗”。这种审慎不偏颇的态度我觉得是必要的。奇怪的是最流行的唐诗选本《唐诗三百首》,选辑的人是蘅塘退士,他在卷五“五言绝句”底下选了《登鹳雀楼》一诗,并且很笃定地认为是王之涣写的!更奇怪的是他的《唐诗三百首》卷二“七言古诗”底下第一首就选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四句诗里竟然没有一句是七言的!为什么他说是七言古诗?有根据吗?你觉得能成立吗?我倒好奇了。陈子昂擅长写五言古体歌行,四言诗也流传下来一些。但是我到现在还无缘拜读过他的七言古诗,你读过吗?《登幽州台歌》一诗明明是一首五言歌行体,为什么蘅塘退士说它是七言古诗?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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