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进
高尔基曾称赞杰克·伦敦“善于刻画毅力坚强的人们”。这当中值得我们探讨和总结的艺术经验很多。就其短篇小说创作而言,精心设置某种特异环境,着力激发人物潜在的意志和力量,则是杰克·伦敦善于刻画毅力坚强的人们的一个鲜明特点。在他的小说中,人物常处于一种危机、灾难之中,他就是用这种反复出现的危机来考验人物的机智、勇气和品性,表现人的意志的创造力的。他的一组以阿拉斯加北方生活为题材的短篇小说,都显示出这样的特色,其中受到列宁赞赏的《热爱生命》,是最具光彩的一篇。
这个短篇一开始,就把读者置身于特异的规定情境中:一个饿得快要死的掘金者在人类足迹尚未到过的荒原峡谷里很难地行进着。当他刚涉过一条冰冷刺骨的河时,脚腕子不意扭伤了,另一个叫“比尔”的同伙却在这节骨眼上扔下他,“头也不回”地跨过一个山头径直走了,他慢慢环视了一下比尔走后只剩下自己的一片死气沉沉的世界,不禁恐惧起来,但又不得不鼓起勇气,一颠一跛地向前走去。有时候,他一天只前进了几米,求生的意志仍推动他匍匐着、爬行着、滚动着。这时候,一只差不多同他一样又病又饿的瘦狼盯上了他。于是,在那荒无人烟的雪原里,两个生物──一个病人与一只瘦狼,为争生存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病人多次想把瘦狼搏死在地,饱餐一顿,正如它无时无刻都想把他吞噬一样,但他们谁也没有在对方肌体上撕开一条血口的力量,于是便一前一后地周旋着,彼此耐心地等待着最佳战机。虽说此刻“他”已是一天只能爬行短短的几步了,然而,这个无比刚毅者凭着求生的本能,还在向死神挑战!最后,他终于战胜了狼,胜利地到达了目的地。
这篇小说几乎让读者在不寒而栗中读完。作者将人物性格及其同恐惧、饥饿和死亡威胁的格斗,一步步一层层地推向高峰,从而唱出了一支人对大自然的胜利之歌。杰克·伦敦善于让人物处于艰难的逆境,让环境折磨、考验人物,从而凸现人物在斗争中的人格的伟大和刚强。《热爱生命》的成功,与其说在于作品塑造人物的鲜明,毋宁说是作家设置环境的匠心。正由于杰克·伦敦把人物置于极地、荒原,使他不得不与恐惧、饥饿、野兽作斗争,所以人物才能够显示出如此铁打的身板,钢样坚硬的意志,顽强的吃苦耐劳的本性,以及经久不衰的元气和精力。
杰克·伦敦的北方小说几乎都充满着北极地带严寒大自然的浪漫色彩,也都很好地表现了人的意志、力量和美德。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坚毅、刚强和勇敢的人们,他们连接不断地遭受困苦、灾难打击,但又自始至终地不向环境和命运屈服。他们以非凡的毅力为生存而斗争,善于克服障碍,努力达到既定的目标。即使死去,也是自豪地死去,始终保持人的尊严。《白茫茫的雪原》中的猎人麦佐,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两百英里的没有开辟的道路上,不幸被一株老松树轧得不成样子,他要同伙和妻子继续往前走,毅然命令同伙用枪把自己打死在“悬空的坟墓中”。《巴素克》中的巴素克,是个印第安女人,她为了丈夫能通过七百英里的雪原,去海茵斯公馆报告人们的困境,即使在路上遇到已经饿得发昏的哥哥,也没有给他一点吃的,仍让他饿着肚子走去。日复一日,她只吃了与丈夫平分的食物一半,而另一半又为丈夫收藏在一个小口袋里……生活在白色无声世界的人们就是这样地无私、刚强、忠诚,近乎自我牺牲。在严寒的大自然面前,人的灵魂中的高尚的东西都展现出来了。因此,读杰克·伦敦的北方小说,不仅不会使读者在大自然面前感到渺小无力的无可奈何,产生一种屈服于自然、放弃人类战胜自然之主动性的沮丧意识,反而更使人们增强同自然作斗争的勇气和力量。
如果说,在杰克·伦敦的北方小说中,特异环境主要指北极地带的严寒自然环境,它侧重的是写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话,那么,在他晚些时候创作的社会题材小说中,特异环境则主要表现为人物生活历程中的某个特定瞬间,即由某些生活变故而呈现的特定生活情境。这特定的瞬间,通常是人物命运、思想、生活的关键性时刻,或者是人物一生其他具有重大意义的时刻,因而对人物性格有一种神奇的显相作用。名篇《一块牛排》与《墨西哥人》的创作都是如此。
《一块牛排》以一个在“二流俱乐部的斗拳老年人”汤姆·金为主人公,集中地描写了他最末的一场拳击比赛及其失败的经过。这种艺术构思,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一个早已过了体育青春期的老年人,只好在二流俱乐部里混口饭吃,这就点出了人物与特定环境的关系;写他最近的一次,也许是最后的一次拳击比赛,是把镜头集中在他拳击生涯中富有戏剧性的时刻,即生活的特定瞬间。随着镜头的移动,读者目睹了汤姆·金与青年拳击手辛德尔的精彩比赛场面。汤姆·金虽然老了,这次比赛又没有充分的准备,吃得不足,还是步行两英里来到比赛场的,但他却运用自己熟悉的一切有利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手、脚和身体的佯攻来诱惑对方反击,以巧计和智慧弥补了自己精力和体力的不足。然而,汤姆·金毕竟老了,他终于因体力不支而败下阵来。因此,当他“流着泪”走回家的时候,我们既同情他的悲剧命运,也赞叹他在比赛场中所显示出来的“战斗意志”和毅力。《墨西哥人》截取的也是主人公李维拉同对手进行拳击比赛的特定瞬间—矛盾冲突最为集中的时刻。当然,与汤姆·金为挣得三十镑钱的因由不同,李维拉参加拳击是为祖国的革命运动而谋取资金。他知道革命急需要钱,所以才为赚钱去打拳。而跟前这场比赛又是直接关系到革命能否继续进行下去的关键性一战,他“不能有别的结局啊!”所以,面对美国第一流的拳击家、拳王华尔德,他沉着应战,以坚强的毅力和非凡的本领,赢得了胜利。小说把镜头集中在他与华尔德拳击比赛的特定瞬间,正是抓住了社会矛盾的焦点所在,使人物坚毅的革命意志得到了闪光的显现。
世界著名评论家W·T·泼拉斯说过:“突出性格的唯一方法,是把人物放入一定的关系中去,仅仅是性格,等于没有性格只是堆砌而已。”换句话说,就是要把人物的性格投放到一定的关系环境中去揭示,去变化,去发展。人物性格爆发出来的火花,不像萤火虫,不像磷火那样可以自身发亮。它是蕴藏在火石中的火星,只有在火石与火石的碰撞中才能迸发出来。作家的任务,就是要千方百计地诱发这些火石相互碰撞,迸发出人物性格耀眼的火花,而且,进发得越多越好,越亮越好!因此,作家的才华不仅在于塑造人物,而且在于设置环境,在于找到那对于人物来就中一触即发的敏感点。杰克·伦敦把人物置于特异环境中,正是抓住对人物来说是一触即发的敏感点。
人是环境的产物,人的性格只有在与环境的碰撞中才能得最生动、最丰富的表现。然而,每个人与环境所产生的行为,又必须、也只能通过自身性格的相互搏斗和碰撞来最后确定。这正如美国著名戏剧、电影理论家劳逊所说:“人物有无深度和进展,取决于他们下决心和实现决心。同时,这些决心在事件体系中憎爱分明须具有明显的地位。”下决心,是人物与环境撞击的最后阶段;实现决心,是人物与环境碰撞的最后结果。它们都表现为人与环境相互作用而导致性格的自我撞击。实际上,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受到双重撞击:环境与自身。自身撞击,又集中了与环境的撞击力,使人们性格的火花达到起火点,突发亮光,因此,对作家来说,仅仅让人物与环境发生撞击是不够的,还必须写出由此而引起的人物性格自身的撞击。这种撞击甚至是更关键的一面。我们所说的杰克·伦敦善于刻画毅力坚强的人们,其实就是指杰克·伦敦既善于设置特异环境,让人物与环境发生碰撞,又能够使人物在这种特异环境中发生性格的自我撞击,最终爆发出耀眼目的火花。
《故事的尾声》写林捷医生冒着严寒,跋山涉水去给一位被豹子咬伤的猎人治疗,当他看到这位受伤者就是夺去他妻子梅瑞的施特令格时,内心碰撞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他要立即动身往回走,却又被梅瑞哀留下来。梅瑞答应他:等施特令格治愈后就跟他走。他于是悉心地给施特令格治疗。然而,当他真的把施特令格的伤治好后,梅瑞正上路跟他一道走时,他突然冷漠地说:“故事的尾声是很清楚的。我认为施特令格的茅屋不应该没有女人。再见了。”他猛然抽回了梅瑞紧紧地握住的他的手,撑船离开了河岸。原来,林捷在给施特令格治疗过程中,已全然明白梅瑞当初离开自己的原因,她对施特令格的爱如此强烈,他们谁也离不开谁。整个小说,作者未置一辞,却将一个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医生形象凸现在读者面前,而读者也正是在这种不动声色的描写中,深深地感受到人物内心的激荡。又如《棕色的沃尔克》,作者为了让男女主人公能自我展露心迹,精心设计了一个戏剧性的生活环境:丈夫怀特·伊文和他的妻子带着心爱的沃尔克──一条公狗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没想到碰上了沃尔克的旧主人、从北方来的凯福·米勒。双方为争夺这条公狗各不相让。这就形成了一种态势:随着狗在新、旧主人间紧张地往返奔跑,在各自的心灵上都产生激烈撞击。人们也就在他们心灵撞击迸发的瑰丽火花中,窥见其各具特色的美好心灵和坚毅性格。
人物与环境、与自身的撞击,二者缺一不可。在写好这两面撞击的同时,尤其要写好人物内心的自我撞击,这是因为它既是人物与环境撞击的“因”,也是人物与环境撞击的“果”。说“因”,是因为人的意志、情感、愿望、要求等,是造成环境发生矛盾的起因;说“果”,是因为它最终决定人计算的行动。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内在的要求,有要求就会有碰撞,有碰撞就要最后通过内心作出抉择。那种只强调写好人物与环境发生碰撞,或者只强调写好人物的内心冲突,都是不全面的。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在双重撞击中展现人物性格,为我们提供了值得借鉴的宝贵的艺术经验。
──选自《外国文学研究》200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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