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今天如何解读雨果

近十多年，文学的雨果已逐渐让位于社会学的雨果。他更多的是被当作一种人道精神的代表，一种推动社会进步的象征人物。

今年是法国作家雨果诞辰２００周年，法国文化部已将２００２年定为“雨果年”，并为此专门成立了全国纪念委员会，计划在全国各地展开一系列由群众广泛参与的大规模纪念活动，而活动的重点是对青少年进行一次有关雨果的普及教育活动，如通过接力朗读、演讲比赛等形式，促使青少年更多地阅读雨果，深入地了解雨果。

记得１０年前，法国《费加罗杂志》委托权威的索弗莱斯民意调查所测试法国人对《悲惨世界》的认知程度。对这部雨果最著名的小说，有８３％的被调查者说他们很了解或略知一二。然而这８３％的人中，却有３０％不知此书的作者姓甚名谁，７０％不知警长沙威最后怎么了，２６％认为长老法利亚（大仲马小说《基督山伯爵》中的人物）是书中人物之一。

这个调查反映出当今法国人与维克多·雨果之间的一种非常矛盾的关系，他们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的小说中的一些人物，但大多数人（６４％）只是通过电影才接触到雨果的作品，另一些人（３４％）是通过学校的教科书，真正读雨果的人微乎其微。雨果已经成为一种文化遗产。是学校的课堂使一代又一代的法国人没有忘记雨果，也正因为如此，雨果在逝世一百多年后，一直是出版商眼里的金矿。他的诗集《惩罚集》被列入中学会考大纲的那一年，单 Hachette出版社就卖出一万两千本，还不算市面上另外五种版本。雨果作品也是各种“青年文库”喜爱的选题。今年，雨果更成为出版界的大热门，１５卷的《雨果全集》即将出版，皇皇２０００页的《雨果传》之上卷已经推出，有关雨果的影视、戏剧作品也再度升温。

今年２月２５日晚（雨果诞辰日前夜），法国文化部将在雨果家乡贝藏松举行一个大型纪念会。纪念会的主题是“年轻的雨果、思想的雨果”，活动组织者称，以此为主题，是为了突出他思想的年轻和永不落伍的现代性。这样的活动定位，真实反映了雨果的形象在当今法国人心目中的一些变化。近十多年，文学的雨果已逐渐让位于社会学的雨果。他堪称多才多艺，小说、诗歌、戏剧、哲学、绘画，无所不能，一生写了十三万首诗，九部长篇小说。但他的作品有三分之二已经从出版社的书单上彻底消失。单从雨果作品的美学角度给学生授课已经很难，雨果的文字艰涩、繁复甚至繁嗦，对现在网络时代的青年显然不再具有吸引力。于是老师们就偏重雨果的一些深具社会意义的作品，像《惩罚集》、《一个死囚的最后一天》等。雨果作品的文学作用已经式微，他更多的是被当作一种人道精神的代表，一种推动社会进步的象征人物。

自福楼拜出现以后，雨果作为最后代表的古典文学的一页已经被翻过。雨果、大仲马、巴尔扎克之后，文学的讲故事时代结束了，文学以单一的、雅俗共赏的形式出现的时代也结束了。现代文学开始以自我的面目出现。文学开始分野为大众文学和纯文学。现代文人多半以崇尚福楼拜和普鲁斯特为荣，而非雨果。这是一个应该承认的事实。记得作家纪德在被问及谁是法国最伟大的诗人时答道：“很可惜是雨果。”他的这句话暴露出许多现代文人对雨果的矛盾心态，一方面受过他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很难与他产生共鸣。雨果是最后一个天真的文学家。也是最后几位以社会良心和责任为使命的作家之一。雨果与现代文学的代表人物们一个最根本的区别，便是他在本质上是乐观而天真的人。每一个时代都有它所需要的人，雨果就是他那个时代所需要的人。

从１８０２年雨果出生，到１８８５年去世，法国社会经历了一个政治动荡、民不聊生的时代。雨果年轻时曾是波旁王朝的支持者。１８３０年爆发七月革命，王朝变为君主立宪制；雨果支持君主立宪制。１８４８年又有二月革命和六月起义，要推七月王朝，建立共和制；雨果又站到了共和立场，但在年末总统选举中，他投了路易·波拿巴的票。１８５１年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恢复帝制，雨果反对，但遭失败，流亡杰西岛。从这时候起，雨果成了政权的反对派，这样的身份伴随了他的整个后半生。

促成雨果之不朽的诸多因素，实际上是从流亡才真正形成。这时的雨果四十出头，思想进入成熟期。这十八年的流亡起初是被迫的，后来成了一种自我选择。路易·波拿巴后来对他做了不少讨好举动，但雨果直到他垮台，也就是１８７０年才返回巴黎。远离巴黎使他避开了很多社会和社交生活的打扰，他的几部真正使他名扬天下的作品，都是在这十几年中完成的，其中就有《悲惨世界》《笑面人》《九三年》《海上劳工》和《威廉·莎士比亚》。

就是从这时候起，雨果不再只甘于作一个社会观察者，而要作一个历史的推动者和预言家。他在《九三年》中的一句话，“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可以作为解读雨果思想的一把钥匙。他成了其后不断壮大的西方左翼思想的先驱。他主张世俗（即摆脱神学对教育的影响）、免费的全民教育，他推动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他赞赏一切社会进步，他主张废除死刑，他的理想是结束以恶制恶，他看到战争给百姓带来的无尽痛苦，因而希望有朝一日能建立一个欧洲联邦。雨果的真正作用，是他通过文学作品对整个社会进步的推动和影响。西方现代社会对于人的人道主义思考，起自卢梭，但真正将之发扬光大的，当推雨果。雨果不死，是因为一百多年来西方社会的社会发展史的的确确是循着雨果所设想和理想的道路一步步走过来。雨果还是马克思之前最早的国际主义者，他支持美国妇女玛丽亚·查普曼发起的废除黑奴的运动；１８６３年墨西哥战争期间，他站在与法国军队作战的墨西哥人一边；他也是惟一一位对八国联军烧毁圆明园表示愤慨的西方作家。

社会大变动的时代，需要这样勇敢而有智慧的人站起来说话。否则出于人类行为的惯性运动，一个社会往往会朝不公正的道路上滑去，直到绝望的顶点，然后爆发革命。一个持续发展的社会，就是要避免断层，不让大多数人陷入绝望。从这一点看，雨果是在社会发展的一个关键时刻出现的关键人物。每一个社会都有其发展的关键时刻，但很多社会往往一次次错过这样的关键时刻，错过了，重来和迂回都将是痛苦的。这样的时刻需要一些能正确思考的人。这是对这位大作家的最公正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