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甚解”现在多指“只求懂得个大概,不求深刻了解。”是个贬义词。但这个词的原意是说“读书要领会精神实质,不必咬文嚼字。”是个褒义词。两种解释均见《现代汉语词典》。
“不求甚解”,用李敖的话说就是“不钻牛角尖,不死抠字眼,不对字义做过分过甚的解释”。这里,关键是一个“甚”字。“甚”是“太、过分”的意思。如:“甚矣,汝之不惠!”(《列子》)你太愚蠢了!再如:“一之谓甚,其可再乎?”(《左传》)一次就已经是过分了,还能再来一次吗?“求甚解”就是做过分过甚的解释,也就是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所说的“过度诠释”(overinterpretation)。无论什么事情,一过度就不好了。
有这样一个段子。有一个白痴只会说三个字:没治了。却被众人奉为大师。举凡买卖股票、工作选择、男女嫁娶、夫妻离异、出国学习……人们都要问问大师事情能否成功。大师的回答永远是那三个字──没治了。事后,倒霉的人从反面理解──糟透了;幸运的人从正面解释──好极了。因此更加坚信大师的先见之明。“诗无达诂”,文也如此,话也一样。读荷马读出了荷马所不知的内容。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莎士比亚,因为在阅读过程中,每个读者头脑中形成的作者形象都不相同,对作品的解读都有差异。这也就是为什么对同一部作品的评论可能千差万别,甚至截然相反。
围绕同一个文本(诗、小说、讲话),一切解就是一解,一解就是一切解。因为任何一种解释都得围绕这特定的文本进行,再由此文本生发开去。不管解释多么离题万里、匪夷所思,它都得同该文本沾点边,只是由于角度不同、方法各异、观点抵牾、水平参差、信仰参商、目的相反,所做出的解释自然千差万别。一人到另一人家里做客,遇大雨。主人不想让客人留宿,故写了“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主人的本意是这样断句: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老天爷留你,我不留你)而客人不想走,因此这样断句: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二十年没见面的老同学相遇,一句:“这么多年你没什么变化”,有两种解释:二十年后你还是那么年轻;二十年前你就这么衰老。
任何一种文本,只要它一写出,一说出,就由个人的创作转变为公众的事物,就成了无意误解和有意曲解的靶子。有关机构制订条例,某些商家公布有奖销售规则,常常不忘加上:本条例(规则)的解释权在××委员会(商场)。对此我们颇不以为然。语言的双重性、模糊性使多种解释成为可能。一种文本只有一种解释,从理论上来说是荒唐的,可在历史及现实中又是屡见不鲜的。愣把考题“维止”解释成“雍正砍(无)头”并因此兴起一场文字狱,可见“求甚解”的厉害。清朝一百六十多起文字狱,多少都与“求甚解”有关系。当年响应“大鸣大放”的号召而写文章、发言后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又有哪一个因为文章、发言是自己的而要求、拥有解释权从而改变了噩运呢?他们也是因为别人的“求甚解”而遇难。自称是某种主义、思想、理论、学说的惟一继承人因而自己的解释是最正确的,其实表现的是对话语权力的争夺,一种宗教中的各个教派纷争以至杀戮,其实也是对教义的不同解释引起的,也是在争夺解释权,力图垄断解释权。
海德格尔研究已成为国际上的一门显学,以西文出版的研究海德格尔的单本著作已逾千本,论文更是不计其数。国际海德格尔学会以德文、英文、法文三种文字出版季刊《海德格尔研究》。可是当彭富春(武大博导)请其导师、海德格尔的弟子博德尔教授推荐一些海德格尔的研究资料,博德尔断然地说没有,并告诉彭富春关键要进入海德格尔的文本中去。(见彭富春《漫游者说》)博德尔的意思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读原著。不要过分相信解释、导读、浅说、辅导材料等等二手的东西。与其把时间花在读经典著作的注,以及注的注──疏上面,不如多读几遍原著。如果经典本身是由于权力硬定为“经典”的伪经典,读其注、疏就离真理更加遥远了。阿凡提打了一只兔子。他的朋友们闻讯赶来,阿凡提请他们吃兔子肉;他的朋友们的朋友们来了,阿凡提请他们喝兔子汤;他的朋友们的朋友们的朋友们来了,阿凡提请他们喝兔子的汤的汤──泥汤。对经典的解释,有时是误解曲解的“求甚解”,解释者往往以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贩卖自己的私货。读这样的解释,往往有喝泥汤的感觉。放着兔子肉不吃,而偏要去喝泥汤,这不是很愚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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