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
【鲁迅在知用中学的演讲】
1927年7月16日,鲁迅应邀到广州知用中学演讲,谈了谈他个人关于读书的意见。
鲁迅的这篇演讲,名为《读书杂谈》,不像他的一些名篇那样常被人提起;就是专门谈读书的人与文,也很少提及此文。为什么呢?我想一个原因,是鲁迅谈得太朴实了,他没有告诉人读书的妙法和捷径,也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观念和理论,他谈得实实在在。
而很多人是不喜欢实话的,他们更愿意相信花哨的说法,相信省心省力的窍门,实话呢,不仅过于平淡,而且不给偷懒投机取巧之心以鼓励和希望。
但实话的好处是不会让人上当受骗。
鲁迅说,读书似乎是很明白的事,拿书来读就是了,但并不这样简单。接下来他区分了两种情形的读书:一是职业的读书,一是嗜好的读书。
所谓职业的读书者,譬如学生因为升学,教员因为要讲功课,不翻翻书,就有些危险的就是。我想在坐的诸君之中一定有些这样的经验,有的不喜欢算学,有的不喜欢博物,然而不得不学,否则,不能毕业,不能升学,和将来的生计便有妨碍了。我自己也这样,因为做教员,有时即非看不喜欢看的书不可,要不这样,怕不久便会于饭碗有妨。我们习惯了,一说起读书,就觉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实这样的读书,和木匠的磨斧头,裁缝的理针线并没有什么分别,并不见得高尚,有时还很苦痛,很可怜。你爱做的事,偏不给你做,你不爱做的,倒非做不可。这是由于职业和嗜好不能合一而来的。
嗜好的读书则不同,“那是出于自愿,全不勉强,离开了利害关系的。”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是因为读者在每一页每一页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
不过我的意思,并非说诸君应该都退了学,去看自己喜欢看的书去,这样的时候还没有到来;也许终于不会到,至多,将来可以设法使人们对于非做不可的事发生较多的兴味罢了。我现在是说,爱看书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书,即课外的书,不要只将课内的书抱住。但请不要误解,我并非说,譬如在国文讲堂上,应该在抽屉里暗看《红楼梦》之类;乃是说,应做的功课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样的书,即使和本业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览。譬如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人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子,对于别人,别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现在中国有一个大毛病,就是人们大概以为自己所学的一门是最好、最妙、最要紧的学问,而别的都无用,都不足道的,弄这些不足道东西的人,将来该当饿死。其实是,世界还没有如此简单,学问都各有用处,要定什么是头等还很难。
鲁迅说,嗜好的读书,如游公园似的,随随便便去,因为随便,所以不吃力,因为不吃力,所以觉得有趣。如果一本书拿到手,就满心想道,“我在读书了!”“我在用功了!”就容易疲劳,减掉兴味,甚至变成苦差事了。
常常有想要从事文学的青年问鲁迅,应该看什么书。在这次演讲里,鲁迅说,这实在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先前也曾有几位先生给青年开过一大篇书目。但从我看来,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我觉得那都是开书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的小本子……然后自己再想想,再博览下去。”“倘要看看文艺作品呢,则先看几种名家的选本,从中觉得谁的作品自己最爱看,然后再看这一个作者的专集,然后再从文学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详细,就看一两本这人的传记,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如果专是请教别人,则各人的嗜好不同,总是格不相入的。”
关于书目,鲁迅在别处曾经这样谈过:“不过我也曾用过正经工夫,如什么‘国学’之类,请过先生指教,留心过学者所开的参考书目。结果都不满意。有些书目开得太多,要十来年才能看完,我还疑心他自己就没有看;只开几部的较好,可是这须看这位开书目的先生了,如果他是一位糊涂虫,那么,开出来的几部一定也是极顶糊涂书,不看还好,一看就糊涂。”
演讲里鲁迅特别谈到读书不要盲从各种各样的意见,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老头和一个孩子用驴驮着货物去卖,卖完回来,孩子骑在驴上,老头跟着走。路上的人见了,就责备孩子不懂事,怎么可以让老人步行呢?于是孩子和老头换了一下,又有人看见了,说这个老头竟然忍心让小孩子走路。老头赶忙把小孩子抱上来,一起骑着驴走,看见的人说他们对驴很残酷。他们只好都下来,走了不久,又有人笑他们了,说他们很傻,空着现成的驴却不骑。老头对孩子叹息说,我们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就是两个人抬着驴走。
盲从别人的意见,不能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结果会是很荒唐的。“倘只看书,便变成书橱,即使自己觉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实是已在逐渐硬化,逐渐死去了。”鲁迅强调要做一个思索者和观察者,观察者能“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但如果没有练习过观察力,所得还是有限的,“所以要观察,还是先要经过思索和读书”。
总之,我的意见是很简单的:我们自动的读书,即嗜好的读书,请教别人是大抵无用,只好先行泛览,然后抉择而入于自己所爱的较专的一门或几门;但专读书也有弊病,所以必须和实社会接触,使所读的书活起来。
和“实社会”接触,是鲁迅关于读书的一贯之论,在那篇应征而写的愤激的短文《青年必读书》里,鲁迅突出的实质是读书和读书之间的区别:一种是“与实人生离开”,另一种是与“实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在我们的读书漫谈行将结束的时候,介绍鲁迅的这篇演讲,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做是一个朴素的总结。
──(选自陈思和主编《人文知识读本》,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关于读书的12种声音】
关于书和读书,古往今来的许多人谈过,在我们这一次的读书漫谈中,也有意识地展现了一些见解、认识和感受。前面介绍了鲁迅关于读书的一个演讲,接下来,再让我们来集中听听另外一些人的意见吧。
这些声音,本来是不同时、不同地而发出的,而现在,当它们都在我们耳边响起的时候,我们需要分辨的是它们各自对于我们的不同意义。这些不同的声音,互相之间有共通的部分,也存在差异、矛盾甚至是冲突。你会认同某种声音,而对另外的一种保留意见。别的人也许和你的看法又有所不同。下面这些说法的排列完全是无序的,你如果需要有一种秩序,就只能自己动脑、自己用心,按照自己的标准赋予它们一个秩序。对于每一个人而言,这个秩序和其中的涵义都是不一样的。
1、奥地利作家卡夫卡(1883~1924):
我们需要的书,应该是一把能够击破我们心中冰海的利斧。
2、英国达雷姆大主教理查德·德·伯利(1281~1345):
书籍是幸福时期的欢乐,痛苦时期的慰藉。
3、法国哲学家阿兰(1868~1951):
你熟悉翻动书页时所发出的声音吗?如果你无法从中辨析出命运的颤音和结局的征兆,这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4、英国诗人(后入美国籍)威斯坦·休·奥登(1907~1973):
读书就是翻译,因为从来不会有两个人的体验是相同的。一个拙劣的读者就好比一个拙劣的译者:他会在应该意译的时候直译,而需要他直译时他却意译。在学习如何才能把书读好时,学问固然极为宝贵,但却不如直觉重要。
5、中国诗人何其芳(1912~1977):
或是昏黄的灯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册杰出的书,你将听见里面各个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6、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
旧书店里的书是野书,无家的书,它们像一大捧各色各样的羽毛一样凑到一起,有着图书馆里那些驯顺的书卷所缺乏的魅力。此外,在这种任意混杂的伙伴堆中,我们还可能碰上某个全然陌生者,而它,如运气的话,可以成为我们在这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当我们从上层的一个书架上,探手取下某本灰白色的书时,被它那破败和废弃的氛围所诱引,总是会产生一种希望,希望能在这本书中碰上一个百年前的男人:他正骑着马出发去探索米德兰和威尔斯的羊毛市场。这是一个无名的旅行者,他滞留在客栈里,喝着他的酒,注意着漂亮的女孩儿和严肃的顾客,出于纯粹的喜爱,生硬而费劲地写下了所有的一切(该书是由他自费出版的)。这书极其罗唆、忙乱和实实在在,所以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形下,那蜀葵和干草的特殊气味以及他自己的画像已渗流于其中。而那画像是如此地出色,故而使他在心灵的角落里将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7、欧洲中世纪基督教思想家安瑟伦(1033~1109):
把一本书置于一个无知者的手中,就像把一柄剑放在一个顽童手中那样危险。
8、英国哲学家培根(1561~1626):
(见课文《谈读书》。略。──编者注。)
9、美国思想家拉·爱默生(1803~1882):
在图书馆里成长起来的温顺的年轻人相信,接受西塞罗、洛克、培根所发表的观点是自己的责任;但他们却忘了西塞罗、洛克和培根写这些书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图书馆里的年轻人。
10、法国思想家蒙田(1533~1592):
当我在读书中遇到某些费解的地方时,我从不一味冥思苦想;倘我尝试一二次后仍不得要领,我就把它甩开。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死啃它们,无异于浪费我的精力和时间。我的思维机器只在初始时才敏捷活跃,而那些不能令我当下关注到的东西,不能靠持久来解决。没有灵感,我的思维就会枯竭。过分地执著于某物,只会使大脑疲惫不堪,陷入混乱,我的眼睛也会变得模糊不清。我必须把注意力暂时移开,而后再回过头来不断地看看。一如我们在看一件耀眼的红色衣服时,总是先把视觉稍稍移开,然后再不断地瞥上几眼。
11、奥地利作家茨威格(1881~1942):
一个人和书籍接触得愈密切,他便愈加深刻地感到生活的统一,因为他的人格复化了:他不仅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而且运用着无数心灵的眼睛;由于他们这种崇高的帮助,他将怀着挚爱的同情踏遍整个世界。
12、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1892~1940):
印刷术自从在书籍里找到它的避难所并由此实现了一种自治的存在之后,如今正被广告无情地拖到大街上,残酷地置于经济的混乱无序的统治之下。印刷术正在痛苦地学习以新的样式存在。若干世纪以来,文字经历了从直立慢慢躺倒的过程:最初是直立在碑石上,之后半卧在倾斜的书桌上,最后终于在印刷书籍的床上躺下来。而今天,文字又开始慢慢站了起来。人们看报纸更多地是垂直地拿着从上向下读,而不是平摊在书桌上读;而电影和广告则以一种独裁的强制方式把文字竖立了起来。生长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的孩子,如果他在接触书本以前看惯了如此千变万化色彩斑斓的字母,我很怀疑他还有兴趣读懂书籍里古朴刻板的印刷文字。像蝗群一样到处泛滥的印刷字遮蔽了城市的太阳──文人的光芒,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密集。其他的商业行为则走得更远。
──(选自陈思和主编《人文知识读本》,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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