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来新
香草与美人的相互攀附托生,是文学作品里习见的景观。是以《九歌》里那位灵黠轻倩的山鬼是“被薜荔兮带女罗”,女性姣好的姿容因饰之以芬馨的香草,遂使其形象格外明媚生动;这实在是因为朱颜皓齿的柔嫩生命与花卉萌发灿放的青春所唤起人的美感质地是那么仿佛酷似;甚至将二者视为同素异形体也未尝不可。古老希腊的神话国度里,月桂与向日葵就是两位执拗而美丽的女子幻化而成的。在《红楼梦》富丽的女性王国中,作者也很自然地袭用了美人香草附会的手法,黛玉应是我们最熟稔的一位。在飘零坎坷的生之旅途,她兼取了最灵慧的心智与最荏弱的体质,因而我们确实愿意相信她未投身人世之前是怎样一株矜贵妩媚的绛珠仙草。对于宝钗这样一位由人间价值所雕塑出来的“德馨”女性,作者又屡屡以“水荇牵风翠带长”隐喻她雍熙从容的风范,以“艳冠群芳”的牡丹涵咏她丰腴典丽的容颜与她在未来岁月中可能升迁的尊荣座席。再就作者为她们悉心经营布置的居所来看,环绕潇湘馆的修竹因为女主人黛玉工愁善感的气质,极易使人认定它们就是当年湘水畔女英娥皇哭泣而生的带泪墨竹。蘅芜院的“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与氤氲于宝钗衣袂发肤间“冷香丸”的清芬,或多或少都暗示了她品格的芳香,那是她虔诚履践道德规范的一种成果,因之她周身散放出来的气息也是一种比较寒凛的“冷香”,这种“冷”即是宝钗对许许多多的事物甚而至于整个的人生,永远持之以一种“若即若离”的情怀操守,而不是热烈的负荷或是任性的耽溺;这也是为什么她给予人的悲剧感总不像黛玉或者晴雯那么激越与动荡的原因之一了。或者“稻香老农”李纨的寓所更能看出作者曹雪芹的装潢兴味,对于植物与女性的比附显然已超越了一般人习用的香草花卉,曹雪芹例外地选择了最朴实沉稳的寻常五谷来缀饰李纨寡居的简净年月,“柴门临水稻花香”应是规律生活、素朴欲望的一行最妥帖的注脚,还有呢,就是端庄礼教下所鐫刻出来一个“贞静娴淑”嫠妇的情操流露了。
类似这一种表现手法,我们随意摭取,便可以联属成文,并且必然还是相当地粲然可观呢,就读者的感受而言,由于作者的精耕勤耘,确实使人更加肯定大观园百草千花的缤纷与喧呶。然而就在读者意骇神夺于那些明艳瞩目的牡丹芙蓉时,曹雪芹悄悄地栽植了一朵水菱,群芳谱里一枚小小的音符,并不十分显耀抢眼,但因着作者赋予她特殊气韵的笼罩,致使整个《红楼梦》自始至终都摇曳着一个极温柔极轻悄的影子,并游移一股极清的暗香。
像甄士隐与贾雨村在书中被赋予的任务一样,这位具有“疏影暗香”气质的女主人香菱,也是在《红楼梦》未展开梦境前出现,并于众人梦醒后方才飘然远逝。不同于甄士隐与贾雨村的是:香菱并未中途离去、悄然隐匿于幕后,而兀自让贾府人物上演一幕又一幕幻丽苍凉的人生悲剧:相反地,香菱还实际参与了大观园里兴衰盛亡的种种活动,而且她的命运还和园里的一小撮人物息息相关,成为一个宿命思想酝酿与造化恣意擒拿下的牺牲者,同时也成全了曹雪芹彻底悲剧精神的意愿。
在划分悲剧的类属上,香菱应该隶归于受命运播弄的一型。就单纯遵循香菱一连串改名换姓的轨迹着手,大概可以约略描摹出她一生多舛苦难岁月的轮廓。先是甄姓乳名英莲;而后在薛家为妾,唤名香菱;薛家娶夏金桂为媳妇,香菱遂改称秋菱;金桂势力消失,“香菱”的禁忌解除,“秋菱”扶为正室“香菱”;而最后,当甄士隐在急流津觉迷渡上向贾雨村宣告香菱的结局时,她又回归到最初“英莲”的身份,依旧做她父亲在尘世中未曾了却的唯一受引渡者──“小女英莲”。这一组回峰路转式的名份改称,又配合香菱形容的实质转换,遂使香菱成为《红楼梦》里极少数兼具生理年龄蜕变、形象与名份改换的人物。当然,绝大多数的时辰,她仍是以青春柔美的妙龄女郎姿态出现,就像她在书中的分量还是着重于负荷“香菱”之名的角色任务是一样的情形。
首先展现于我们眼前的香菱,纯粹是一派婴孩稚嫩的印象,三岁以前一直浑然地安享襁褓中承平闲适年光的独生女造型。这里作者为香菱安排了姑苏城这样一处“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诞生所在,又赐给她“性情贤淑,深明礼义”的母亲封氏,以及“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吟诗为乐,到是神仙一流人物”的父亲甄士隐。整个甄氏家族也是“本地推他为望族”的清白之家,而香菱自己更是“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这种种迹象都提示我们香菱拥有一个极为清新可喜的本质,像曹氏笔下另外两个孤女黛玉、妙玉一样有着“娇生惯养”的血缘。继之一僧一道出现了,那僧癞头跣足,看到士隐抱着香菱便大哭起来。并且抛下一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的警语,僧道的出现让我们意识到神话色彩预言的惊心悲苦后果,到了“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便完全预言这个女婴的未来命运。果真这阴暗晦气的预言应验了,香菱被拐走,甄氏夫妇思女成疾,家宅又横遭祝融光顾。向来我们认定香菱绝对是一个完全无害的善良人物,然而毕竟还是在童稚无知的孩提时代累及双亲,这种无辜无奈的牵连很可以作为《红楼梦》里“莫名”悲剧的案语。从思女遘疾始,纷至沓来的厄运终于提升甄士隐到一个更高更孤绝的境界,“香菱”与其说是甄士隐双肩负荷的苦难十字架,不如说是历炼其父一顶痛楚却荣耀的棘冠。因为经过这样一段变故劫难,甄士隐逐渐被引领进入“悟”的境域,这可以说是香菱在不自觉中给予其父的一股催化力量。因而在故事快要结束时,甄士隐反做了引渡香菱离开苦难人世的舟筏,这正是两者相辅相成的互济表现。
再获悉香菱音讯时,已经是七八年以后的事了。藉着应天府门子──当年葫芦庙沙弥的叙述,得以知晓香菱的下落。因着她“模样儿出脱的齐整”引起一桩命案,这是红颜丽容铸成另一个男子横死的不愉快结局。设若这其中没有拐子的贪心无信,没有“呆霸王”薛蟠一味跋扈强烈占有欲的劣性,则香菱的命运或者有了光明的转机:因为“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上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这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到是件善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情缘的不能聚合,是命定的捉弄;自尊降卑,又是拐子门子雨村这一干奸贼小人胡作乱为、没有德性操守所种的恶果;然而这些不幸为何又单单加诸于无辜的香菱身上?莲的质地原本高洁,其尊贵有若衬饰净瓶水的柳枝,或是如来佛亲炙的座席,但一旦脱离莲座的地位,便只有委落红尘,处于污泥之中,甚而成为野草闲花群落中的一株菱花,而无论是莲是菱,根植于污泥的环境悲剧情调则是相同的。
不过令人惊喜的是:无论外界加诸香菱身上的磨难是如何的险恶,香菱却恒守她纯洁温和的性情。相对于黛玉、妙玉、龄官诸人孤拐冷僻高傲的孤女性格,香菱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例子。只要看她每次展现“笑嘻嘻”的喜颜面对人世的一切,就更加助长了读者对她的同情与怜爱。在外形上,长大了的香菱是“这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而小蓉奶奶秦可卿“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这种比附可以说明其容貌是极为美好无可挑剔的。至于性格,则是“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大致说来,《红楼梦》里得人怜爱的女性总可以楚河汉界为二,传统评价所推崇的如宝钗、袭人,宝玉任性浪漫气质所心仪的如黛玉、晴雯、芳官。但是香菱的逗人怜爱又不隶属于这两者。有些像宝琴或湘云,举手投足总带着几分娇憨天真的女儿态,香菱不像一个已为人妾不再是“清净身子”的妇人,因之我们对她的联想总依附在那一群淘气得宠的小姐身上。但既是为人“得人怜爱”,又不得不令人思及出名贤慧的宝钗、袭人或是平儿了,在宝钗袭人平儿行为处世上,我们或多或少总会看见她们努力维护妇德的斧凿之痕,然而在香菱则纯系浑融的天真,毫无心机如流水一样自然地就博得了人们的喜爱。其实像孤女这一类型人的个性,不是孤高冷僻得过了分,就是人情练达、世故而持重,曹雪芹在塑造香菱时,却抛撇了这两种典型,也可以看出曹雪芹多少是带着钟爱与怜惜的心情刻画这个可爱的人物。
或者性格里那一点“痴”与“憨”正可以诠释香菱之所以置身于不甚快乐的氛围,却依然展露盈盈笑意的原因。“痴”正是她对加诸于自己命定环境顺受不悔的认可,在金桂未到薛家前的婚姻生活,曹雪芹并没有刻意描绘。显然我们是认定薛蟠是一个不解怜香惜玉的鲁男子,然而在憨直浑沌的岁月里,香菱还是付出了自己珍贵痴心的情感,薛蟠遭柳湘莲一顿顽劣的惨整修理,在读者看来,那是一场令人喝彩叫绝的玩笑闹剧;对香菱却是一种噬心的鞭笞,因而她“哭的眼睛肿了”。事实上,薛蟠的那点呆气是很可以与香菱的痴憨相呼应的,只是在程度与意境上有所差异,在整个《红楼梦》的男性角色中,薛蟠还不失为一个最能匹配香菱的人物,因为曹雪芹写得颇为含蓄,使人不易觉察到他聚合这一对配偶的匠心。从对于自己娇贵出身的全然忘怀来看,这种忘怀适足以说明她性格“不计较”的“憨厚”一面。正是这些比较不敏慧的拙朴缓和也冲淡了一些属于狰狞悲苦现实的棱角。为了表现这些性格上的特点,曹雪芹还是费了一些笔墨单独为香菱营造表露她真情真性的戏剧场面。香菱学诗的一段是她性格的彻底发挥。原来填诗作词本是属于锦心绣口、兰质慧性的侯门千金的专利,这事发生在钗黛、湘云、探春诸姐妹身上是理所当然,自然罗,曹雪芹也绝不可能为身为丫环的袭人、麝月开辟这样一个专栏。在这儿我们应注意到诗本质的探索,它应该超乎消遣与附庸风雅的寻常等闲性质。这里诗是文学里的贵族、具有极高贵血缘的表象,香菱废寝忘食的学习态度与专注傻气固执的学习热情,都提供了我们解开香菱真正身世之谜的途径。因为她原也是清白书香人家的大小姐,诗的气质是适合她的,她在众女儿中原是属于诗的一群,一如诗在文学里是属于较高层面的。或许以这种近乎“阶级”的理论解释这桩事件是嫌“功利与现实”了些,然而撇开这一层不谈,曹雪芹所嗜好的女性舞台动作显然在这一章节里又有了令人惊喜的新表现: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
这儿还是比较冷淡的描摹,却已使人意识香菱学诗的痴。到了后来: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天,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做呢。……”
完全已经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痴迷醉心境界,果真她“满心中正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着了”,甚而至于“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做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连“探春隔牕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的闲话,香菱也“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这样一番“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的学习过程,终于使得她在诗社里分享了属于为诗的众乐,并且还指正了湘云的疏忽。整个苦苦吟诗的过程,的确达成曹雪芹塑造与发挥香菱个性的企图。关于这种特殊动作,晴雯补裘的一段在字数上大概可以旗鼓相当,也同样地刻画显现出女性的某种苦心经营出来的深情。因为“学诗”动作本身的学术性与动作扮演人性格的差异,遂使这段文字的表现技巧不及补裘那段那么富丽泼辣与过瘾,但毕竟展示了曹雪芹另一方面的慧心与写作技巧。
如果说“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独独发挥与造就了香菱,则“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不仅写了香菱同时也烘托了宝玉。这一段情节很像“喜出望外平儿理妆”,那一回平儿受了委屈,宝玉替她熨贴衣裳,晾洗绢子,都旨在展露根深蒂固于宝玉内心深处那种对女性的赏爱怜惜。这回中是香菱与荳官等在园里兜着坐在花草堆里斗草,斗到后来“夫妻蕙”时,居然斗起嘴来,当然是善意的玩笑,结果两人在打骂之间却是把香菱石榴红绫的裙子给积雨污湿溅着了,宝玉见着了,自然说出一番体贴的话语,后来设法向袭人借了一条,解决香菱不大不小的尴尬。整个过程写得极生动极美丽,香菱活泼与广结善缘的素馨自此流溢出来。而最后“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挖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上;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作者再一度将宝玉的痴情温柔体贴,借着掩埋的动作表露出来,这是一段极为动人的尾声,在结束时仍有峭折的转变: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说,扎煞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作什么?”香菱红了脸,只管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脸又一红,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就完了。”说毕,即转身走了。宝玉笑道:“可不是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就单单一句红着脸吞吐说出的“裙子的事,可别和你哥哥说”,还是泄露香菱天真无机外壳里包容了一颗顾虑牵挂的爱心,饱蓄一个宿命柔顺女子素朴的热爱,特别觉得中国传统女性出嫁从夫无悔的认定。
按常理推论,香菱对惟一可以托靠的薛蟠,应是满怀独自占有的欲望,即令不曾将这种意欲表现出来,也该是竭力隐忍,以成就贤慧的美名。但是在薛蟠娶金桂前,当香菱向宝玉报告这桩喜讯,却全然是孩童好热闹迎迓新客的一片喜悦的好兴致。她兴兴头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知道夏金桂“在家里也读书写字”便满心企盼“我也巴不得早些娶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倒是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不解:“这是什么话?我不懂了。”俟宝玉说出他的隐忧:“这有什么不懂的?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疼你了。”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怎么说!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并且“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这里香菱显示罕有不豫的表情,她满心的企盼应该是真的,只要金桂不是那么一个悖于情理的人,香菱绝对有那份涵养与金桂谦和相处。只是她心里不可否认地有一层顾忌,不过她掩饰得很好(越是说得兴兴头头絮絮叨叨,越是潜意识里不安的表现),以致宝玉说出真心话时,她反而动气了,这点微妙的顾虑原是要竭尽心力维护的啊!因为对话技巧的高明,极易使人被这种障眼法蒙蔽,曹雪芹深解人性,因之这儿每一句话都巩固于真实人性的心理背景上。
金桂的出现,使香菱又步上死阴的幽谷。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曹雪芹又赋予她一个极为怵目惊心的嗜好“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是油炸的焦骨头下酒,吃得不耐烦,便肆行侮骂”。花柳与风雷,菩萨与粪土是最强烈的对比,表示其性格的不稳定与极端。“喜欢啃骨头”更是象征性的动作,明显指出她嗜血的残酷,我们可以预感到会有怎样的祸事发生。在金桂未来以前,香菱虽然不幸,但她终究还很自足于她狭小的女性侍妾世界,单纯快活地过日子。金桂来了以后她真的遭受实质的折磨,精神肉体双方面的摧残。
改称秋菱是第一步,金桂纯粹是有意找碴,像历史上肆行文字狱的暴君,在口头上设计好圈套,诱骗香菱入彀: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冷笑道:“菱角花开,谁见香来?若是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这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香可比。”一句未了,金桂的丫头,名唤宝蟾的,忙指着香菱的脸,说道:“你可要死!你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来?”
实际上香菱在不知不觉中替作者解释了她自己性格上的特点,是一股清香,须得在静日静夜,清早半夜,细细领略的清香,得了风露后那一股香味却又是令人心神爽快的,说这话时,香菱是带着惯有天真的语气,并且是越说越带劲。就在这个当头,不小心触犯了金桂的禁忌,对于金桂无理的改名,香菱是“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她这样微笑地接受了毫无理性的剥削,却没料到这种残害逐渐加深加剧,她失去了生命里的风露,薛蟠对她的动粗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的景象,欠缺深思熟虑性格的薛蟠果真被金桂挑唆,顺手抓起一根门闩,劈头劈脸浑身打起香菱来,香菱叫屈,这是她痛苦的最高潮。最后终于忍不住百般的虐待折磨,“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自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这是传统文学里习见闺怨的情怀,因为曹雪芹采用一种平铺直叙的方式交待,因而表现不够委婉深刻,若是像前面几回以一种戏剧动作描摹,应当更可加重她的悲剧性。
关于香菱的结局,根据“金陵十二钗”副册中的谶语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而实际上后四十回里是金桂反遭天谴,自己落入自己设计的阴谋里毒毙了,然后香菱扶为正室,最后难产而死。探讨这两种结局的戏剧效果,实际是难产而死更富一波三折的悲剧情味。而且并没有背离作者当初安排的预轨图谋,前面已经提示香菱因金桂而“气怒伤肝,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这种妇病与难产还是可以相关的,可以说金桂是使她致死的远因,而非谶语那么明显直接的导火线,要之,金桂致其死则一。因为“扶为正室”又是生命里一次的转机,就正像最前面她可能嫁给冯渊一样是黑暗生命里一线曙光的照映,然而就在这样生机显现时又难产而死,这更肯定了命定的威力与造化的不仁。同时难产而死的形象与香菱当时婴孩的造型成为强烈的对比,一个是受尽折磨在血汗床房挣扎离世的母亲,一个则是“粉装玉琢,乖觉可喜”的宁馨儿,其间的差野,让人恍悟《红楼梦》何其匆匆苍凉。“难产”又强调了“生”的苦楚与辛酸,毕竟香菱是逃脱不出命运的劫数,她捐弃了自己的生命,换取薛家最后骨血,继续了祖先的香火命脉,而实际却是另一出悲剧的延续,因为,既然为人,就不能避免悲苦的人生。可惜的是香菱难产而死的结局只是经由甄士隐三言两语的带出,轻描淡写得全无戏剧性的张力,读者只能凭联想勾勒出这一幅“生死病死”的血淋淋痛苦画面,至于仰赖于写作技巧的渲染力是少之又少。然而毕竟在这一生一死之间,香菱还是焚烧了自己,完成她一生馨香的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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