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品毅
香菱者,大观园中第一苦心学诗之人也。
香菱学诗,事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至第四十九回。向来谈《红楼梦》者,于此一段故事,或以黛玉教诗论,或以雪芹说诗论,似未有以香菱学诗别立新章单篇而论者。其实,第四十八回回目便是“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前一句是因,后一句是果,主体所述,恰是香菱学诗。况《红楼梦》原是当代人领悟诗法的渊薮,香菱乃我辈学子同道。香菱苦情拜师、苦心学诗、苦功读诗、苦志吟诗,不但是一篇饶有趣味的诗坛佳话,亦且示人以学诗型范也。
1、苦情拜师:
香菱本名甄英莲(谐音即为“真应怜”),大约是曹雪芹化李商隐《无题》“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诗句而为之得名罢,其命运也着实可怜。五岁即被人贩子拐走,即长又被呆霸王薛蟠半买半抢成了侍妾,地位不过介于奴婢与小姐之间,乃是薄命司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第五回判词曰:“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虽然如此,到底是为《好了歌》解注的甄士隐之女,脂砚斋曾“细想香菱之为人也”,认为她“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性情的”(宝玉评香菱语),“精华欲掩料应难”(香菱之自我期许),一当薛蟠随张德辉外出经商游玩,得以住进大观园中,她便急切地向同伴而居的小姑子宝钗拜起师来。说:“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谁知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且缓一缓”(此句见冯其庸篡校订定《八家评批红楼梦》所用底本程甲本)”,香菱当时只好应着不提。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便往潇湘馆中来,进门便说:“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香菱拜师,由此而成。
从以上的定向引文中(为省字连贯计,过程叙述语,略有改动;对话句未变。下同),我们似乎感到香菱拜师的过程过于简略,心中不免有所疑问。例如罢,香菱为什么一定要拜师学诗?又为什么只拜宝黛二位?宝钗因何劝其“且缓一缓”,未接受拜师之请?黛玉何以闻言便喜,主动收徒?香菱既拜黛玉为师,为什么倒请老师“不许腻烦的”?对于这些问题,倒不是一个“苦”字了得。盖人能诗,则造化在手,是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由现实世界进入艺术世界了,李商隐所谓“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是也(李商隐《漫成五章》其二)。香菱于诗,可谓倾心向往。从下文香菱“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等自我表白看,她既知道对仗的工整与否,也知道平仄相谐如何,并且还爱看陆放翁“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一类她自以为“真切有趣”的诗,说明她对于学诗一道,早即研习已久,只是不得师门而入“天天疑惑”罢了。更何况平生遭际既堪伤,被人拐来又卖去,何得师而拜?终于住进大观园,地位不过介于奴婢与小姐之间,又有几个知近人可拜?若论宝钗,关系虽近,到底是嫂姑之间,以宝钗之处事风格论,岂敢对兄嫂自居为师?特别是中国古代有一种偏见,即“妇人识字即乱情”,更不用说作诗了。清代著名女诗人朱淑真在《断肠诗集》卷十“自责”中写道:“女子弄文成何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宝钗之劝香菱“且缓一缓”,未接受拜师之请,料亦有委婉规劝之意。第四十九回宝钗听香菱与史湘云没昼没夜高谈阔论地说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做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又添上你这个话一袋子,满口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痴痴癲癲,那里还象两个女儿家呢”。此即宝钗后来之明确表示也。但以宝钗之温柔敦厚论,当时既见香菱要苦志学诗,又岂能袖手旁观?从后文黛玉嘱其“不明白的问你姑娘”等言语看,知清人“香菱学诗宝钗内教论”,确是的评。正是因香菱苦情拜师,一拜再拜,方得钗黛合师,内外共教,明暗同携,是香菱有福了。至于黛玉与香菱间言语,盖由香菱之憨呆而起。前人有涂瀛者,赞香菱曰:“香菱以一憨,直造到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故所处无不可意之境,无不可意之事,无不可意之人,嘻嘻然莲花世界也”。语虽稍过,而香菱憨然可掬之态,跃然纸上。一则香菱学诗故事,平添一段憨气,直教人开怀解颐。
后香菱诗成,宝钗讥宝玉道:“你能够象她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清人张新之夹批曰:“‘苦’字从她点出”。憨气原是苦心,又令人深长思之。
2、苦心学诗:
香菱学诗,意在自作其诗。如何作诗,则有法则存焉。黛玉于此,悉心教焉;香菱于此,苦心学焉。其教其学,俱是型范。今之红学家邓云乡先生慨然叹曰:“曹雪芹不只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也是一位十分高明的诗词教师。第四十八回写林黛玉教香菱学诗,其教学方法实在好,真可以说是循循善诱。
《红楼梦》的读者,如果有爱好诗词的,希望对于黛玉教诗、香菱学诗这两回书,多看看,多想想,会有所领悟、有所收获的”(《红楼梦导读》)。
黛玉教诗,于诗体而论,所教为律诗;于诗法而论,首重章法,次及格律,终在立意。只听黛玉说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第一,黛玉诗学的章法论:
香菱对于黛玉的章法论,无甚领会,也许就当时而论,类同“下雨了戴草帽,下雪了穿棉袄”之类的常识。但对我辈而言,“起承转合”四字的拈出,实是一字千金。清人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论曰:“律体以首、尾为起、合,三四承上,五六转下,此一定章法也”。金圣叹更说道:“诗与文虽是两样体,却是一样法。一样法者,起承转合也。除起承转合,更无文法;除起承转合,亦更无诗法也”(《圣叹尺牍·示顾祖颂、孙闻、朝宝旭、魏云》)。‘起’即开头,‘承’即承接,‘转’即转折,‘合’即收合。元人范椁曰:“作诗有四法:‘起’要平直,‘承’要从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范德机诗法》),这是告诉我们章法布局的标准了。清人张谦宜对王维《观猎》一诗评论道:“‘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一句空摹声势,一句突出正面,所谓‘起’也。‘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二句乃猎之排场闹热处,所谓‘承’也。‘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二句乃猎毕收科,所谓‘转’也。‘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二句是勒回追想,所谓‘合’也。不动声色,表里俱彻,此初唐人气象。此如‘永’字八法,遂为五律准绳”(《茧斋诗谈》),这是告诉我们章法布局的范例了。甚矣哉!起承转合章法布局之重要也。
第二,黛玉诗学的格律论:
黛玉诗学的格律论,论及平仄、对仗,而以“奇句”为指归,令香菱茅塞顿开。只听那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香菱此时领悟得倒快,却不知黛玉的格律论,实是一种骇人听闻的“反动理论”。
盖律诗“平仄虚实不对”,是绝对使不得的。当年有人问圣叹老人,律诗之‘律’,究为何意?圣叹老人答曰:“此为法律之‘律’,非音律之‘律’也”。他由明代的八股文,推断到唐代的“试帖诗”,说:“夫唐人之有‘律诗’之云,则犹明人之有‘制义’之云也”,“自唐以前,初无此称”,“以其为一代煌煌之令甲也,特尊其名曰‘律’,“特是唐人既欲以诗取士,因而又出新意,创为一体:二起二承二转二合,勒定八句,名曰‘律诗’”,“当时天下非无博大精深之士也,然而一皆俯首其中,兢兢不敢或畔”,“如或有人更欲自见其淹赡者,则又许于二起二承之后,未曾转笔之前,排之使开,平添四句,得十二句,名曰‘排律’”,“‘排律’,则直用‘排闼’之‘排’字,甚言律诗八句之中,其法度遒而紧,婉而致,甚非容易之所得‘排’也者,则‘排’之为言,乃用力之字也”,“此皆自古以来之所未有,而唐之天子之所手自定夺者也”(《圣叹尺牍·答徐翼云》)。
你看,唐天子所手自定夺的具有法律性质的律诗,到了一千三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尚且以继承传统文化为己任,苦苦研习,“兢兢不敢或畔”,而二百年前的曹雪芹,当律诗犹大行其道之时,却借黛玉之口,先就对学律诗一事,嗤之以鼻,嘲笑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又说什么“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把律诗的规矩从根本上否定了,真是诗胆如铁、豪气干云了。滴水映日,于香菱学诗一节,亦可观《红楼梦》宗旨。信矣乎哉!“《红楼梦》无闲笔”之说也。
虽然,唐诗宋词毕竟是我文苑奇葩,旧瓶新酒,原是为消我自己胸中块垒。我们既然不必做试帖诗人,敛才入彀;又何妨享受人生,就法抒情。那黛玉适才所论四事,笔者且放笔墨,逐一申明。
一是联句论。黛玉言之矣,律诗“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此言联句在全诗中之位置。何以黛玉偏偏拈出中间二联两副对子呢?盖律诗的结构,中间二联是律诗创作的艺术主体,此二联不立,则不成其律体矣。“作诗不对,本是吼文,不名为诗。”(梁湘东王萧绎《诗评》)。故此二联应是对仗工稳的警句。
二是对仗论。“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此刻我们且只说虚实对仗的问题。当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编辑《红楼梦》校注本,认为黛玉所论,可能是作者传抄中的笔误,因为按照词性的虚实相对,律诗对仗必须是虚词对虚词,实词对实词,此为常识。然古人又确有以一非实体词对实体词者,虽唐人用者尚少,宋人则用之甚多,随后甚至成了江西诗派的不二法门。如贾岛《病起》“身世岂能遂,兰花又已开”之以“身世”对“兰花”,即所谓以虚字对实字,以非实物对实物,是从词义而非从词性而论的。杜甫、苏轼等大家名流俱尝用之,张思绪《诗法概述》详论之矣。2003年4月作家出版社出版郑庆山校《脂本汇校石头记》,其校记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各本同。指情景对,而非文字对,故不可改作‘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
三是平仄论。律诗不只中间二联须“平声的对仄声”,它句平仄安排亦有定规,“因律诗要讲平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毛泽东语)。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大略上也并不全错。启功的盒盖盒底说,便是一个很好的比喻,即奇字(一三五)为盒盖,可开可合,可平可仄;偶字(二四六)为盒底,定为平仄,不可更易(详见《诗文声律论稿》)。但凡是规律,便有例外;没有例外,我们便都齐入佛掌了。批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者多矣,此不赘述。要之,“律诗全在音节,格调风神尽具音节中”(胡应麟《诗薮》),读者且莫尽信黛玉的奇谈,倒是应当背会明代真空和尚所编的歌诀:“平声平道莫低昂,上(音赏)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篇韵贯珠集·玉钥歌诀》),逐步养成平仄语感,斯为功底。
四是奇句论。“陈言之务去”(韩愈),“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杜甫),自是千古名言。但对于初学者而言,开口便吐奇句,恐怕不免生造杜撰,走到一无所凭的荒漠野地了。“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第三十七回宝钗语),入手处倒应当多学些古来“陈言”,积累前人诗作中的意象词语,储之胸中,酝酿发酵,然后才能精巧组合,立意成篇。所谓“读千赋则能赋”(杨雄),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道理即在于此。那好处却是立竿见影的:因为那些词语是经前人反复推敲得来的,保证合于音节,谐于平仄,不犯声病,自有诗味,免于杜撰,便于诵读。这大约也是下文中黛玉要香菱读诗的原因之一罢。
至于李白之作《夜泊牛渚怀古》不计对仗等大家风范,则既不属律诗范畴,或可不论。
第三,黛玉诗学的立意论:
黛玉诗学的立意论,最是要紧。香菱不察,倒把陆游《书室明暖,终日婆娑期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中毫无生气的两句诗举到黛玉面前,说:“我只爱陆放翁诗“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据程甲本补)有趣”,令黛玉拂然作色,当头棒喝,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补出来的”。那么,黛玉诗学的立意论,到底何在呢?这一点至关重要,乃是香菱学诗的法眼所在。此刻黛玉所论,便是“意趣真”三字。到了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宝钗论之矣:“作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艺,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回想到第三十七回宝钗的“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再联想曹雪芹的朋友敦敏的《题芹圃画石》:“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我们便可知黛玉诗学的立意论,核心在于写出自我胸中块垒,做到思想上独出已见,情感上意趣真切,诗法上命意新奇,如此方能善翻古人之意,别开生面,自做诗翁。盖“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矣(唐杜牧语)。
3、苦功读诗:
香菱苦心学诗,苦在不怕黛玉尖刻,一会儿嘲笑,一会儿棒喝,始终含笑相接。就是听了黛玉砸烂律诗法体的“反动理论”,亦倾心接受,更细心体会,直令黛玉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了。且听黛玉继续说道:“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合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据程甲本补)、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她数次睡觉,她也不睡。宝钗见她这般苦心,只得随她去了。
香菱读诗,诸事不管,废寝忘食,不可谓不苦。原文俱在,可不论矣。这里我们需要研究两个问题:一是黛玉教读,何以读此十人?二是香菱读诗,有何体会?
第一、诗选名单背后的深意:
我们且看黛玉所推崇的诗人名单,那十人原是:王维、杜甫、李白、陶渊明、应玚、刘桢、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
一部诗人辈出的中华诗史,有传世之作的诗人,何止万千!大家耳熟能详的《全唐诗》,便由2200多位诗人的48900多首诗构成;而由徐世昌编集的《清诗汇》,入选的诗人竟多达6000余家,更无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宋辽夏金元明(《全宋诗》收9000多家)。于是,我们的问题产生了:黛玉教读,何以于万千诗人中,只教读此十人?
黛玉的言论,无疑便是曹雪芹的夫子自道。
脂砚斋曾指出曹雪芹撰写《红楼梦》有传诗的意图,俞平伯甚至认为红楼梦可以说就是“悼红轩诗话”。那么,黛玉教读,我们毋宁说她手中便有一部悼红轩编辑出版的诗歌写作教材──《诗苑英华》──便是曹氏的古代诗歌选本了。
古人的诗歌选本与今人的诗歌选本不同。今人的诗歌选本,若马茂元选唐诗、钱钟书选宋诗、钱钟联选清诗、朱东润选历代,皆一时之选,堪称经典,虽各有其貌,约其共性,乃在学者选诗,供人诵读。倘论诗注释评析不尽,或者自有主张,完全可以自造天地,另行著作。古人的诗歌选本则非是。若元结《箧中集》、令狐楚《御览诗》、方回《瀛奎律髓》、元好问《唐诗鼓吹》,乃是诗家选诗,宣其主张。“故元结尚古淡,《箧中集》所录皆古淡;令狐楚尚富赡,《御览诗》所录皆富赡;方回尚生拗,《瀛奎律髓》即多生拗之篇;元好问尚高华,《唐诗鼓吹》即多高华之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此亦古今著作界之不同。盖古人以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又因“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述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于是,“所论次者,诂经之说而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于诗学一道,虽著者或有创见,但既有《诗经》头悬,“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乃卑而言之谓“诗话”、引而不发刻“诗选”,那所谓“诗选”中便往往蕴含着编选者深厚的诗学底蕴。对此,鲁迅曾深刻地指出:“凡是对于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以发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张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则》、《诗品》、《诗话》,而在出选本”(《鲁迅全集》第七卷,第136页),这是今天我们理解曹氏古代诗歌选本的思想前提。
曹氏的古代诗歌选本“引而不发”的思想内核到底是什么呢?或者说黛玉所推崇的诗人名单究竟有什么深意呢?
我曾用四年左右的时间,一直这样追问自己。
我曾想用香菱与史湘云说诗的体例,仿“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来概括一下曹氏所谓“诗坛十家”的各自特点,然而,终究不得要领。你想啊:王维、杜甫、李白、陶渊明、应玚、刘桢、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这十人,统以风格而论,可得同日而语乎?
面对如此艰难的问题,也许我的努力正如雄兔搏狮,自不量力,正应该在此郑重提出,请专家学者日后指教。
不过,四年来的追问,毕竟不是毫无所得。此刻,原不妨简洁地说一说那些有证据、没证据的想法,供专家学者批评。
黛玉选诗,当然应有其选诗的标准。那标准,隐含在对香菱口述的选本“前言”中。话分两段:
第一段,“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合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这是告诉香菱我辈,学诗先要辨体明律,辨体明律以大家名篇为范,斯为诗学功底。盖王维之于五言律诗、杜甫之于七言律诗、李白之于七言绝句,皆唐代律诗定体后之并世楷模,至今无出其右者。而100首、120首、100~200首之篇数确定,正为选其辨体明律的示范作用。至于钱穆以为学此三人,是学杜甫之“儒”、王维之“佛”、李白之“道”,则也许有思想史的意义,但显然已超出学诗的范畴了。
顺便说,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七言绝句三种近体诗学习顺序的排列,乃是由于当年试帖诗正大行其道,而五言八韵(或六韵)的试帖诗正是五言排律。著名史学家陈寅恪曾特别注意到《红楼梦》中有很多试帖诗。今天我们学诗,可能就不一定是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七言绝句的顺序了。
第二段,“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这是在细心揣摩熟了王维、精读了杜甫、研习了李白,“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后,需要泛览“一看”的诗人名单。学习这七个人的目的,不再是辨体明律,而是陶熔期间,以意逆志,涵蕴诗情,把握兴象,嗅得诗家本来面目。其中最重要的无疑便是田园诗人陶渊明。倘将七人按生卒年排列,当是应玚(175~217)、刘桢(175~217)、阮籍(210~263)、陶渊明(365~427)、谢灵运(385~463)、鲍照(414~466)、庾信(513~581)。但诗坛不是家谱。如果说诗佛王维、诗圣杜甫、诗仙李白谓之诗坛三祖,那么,陶渊明无疑在七人中居首辅地位。作为东晋的大诗人、田园诗派的鼻祖,最早评价他的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说:“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荡昭章,独起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钟嵘《诗品》在称其“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典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的同时,又分析他的“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认为是“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乃许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正与曹雪芹洗尽铅华归平淡的思想相吻合。
他如以格调高昂的82首咏怀诗著称的阮籍、长于乐府诗的鲍照、唐诗的先驱庾信,并各臻其妙。而作为“建安七子中“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的刘桢,今存诗不过十五首;“和而不壮”的应玚今存诗就更少了。要之,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皆唐前人物,皆有其自家面目,故值得后人效法。
以上两段合参,我们可以粗略地回答本文提出的“曹氏的古代诗歌选本‘引而不发’的思想内核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了,那便是:辨体明律取法乎上,涵蕴诗情贵在自得。而诗选名单背后的深意,或者正是对乾隆御选《唐宋诗醇》只选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苏轼、陆游六人以宣传诗教的不满(该选本成书于乾隆十五年,即1750年,广布各省,刊刻极多,几乎海内诗人人手一部。曹雪芹生于1714年或1724年。当1750年至1764年去世前该选本广布期间,正属雪芹生命的鼎盛时期,亦创作《红楼梦》之时。故必曾读该选本,读后亦必有所见);而其师承,则显然受到了宋代严羽《沧浪诗话》的影响。严氏曰:“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此当为曹氏所本。
第二、香菱说诗: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
这一篇“香菱说诗”只有732字,却犹如一篇中国古典文学批评专业的学位论文答辩记录,实在是一篇妙文。黛玉作为指导教师先行发问;宝玉和探春两位评委虽故意迟到了些(以便师生间方便交待),肯定的却恰是时候。为省笔墨,我们“直雕其骨髓”(陆九渊语),且看“香菱说诗”有何见地。
香菱言之矣:所谓“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此便是这篇妙文的文心所在,亦即香菱学位论文的中心论点所在,说明她具体而微地用心体会到了诗的特点。她例举了王维的三首五言律诗,作为说明自己论点的证据,即《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孤烟的“直”和落日的“圆”,《送邢桂州》“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中天地的“青”和落日的“白”,《辋川闲居赠斐秀才》“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中孤烟的“上”和落日的“余”。
香菱所谓“诗的好处”,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便是指“诗的特点”。比之于日常语言,诗的特点是诗人通过艺术想像创造艺术形象,从而抒情言志。那“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是现实世界日常语言的局限;那“想去却是逼真的”,是艺术世界艺术形象的再现;那“似乎无理的”,是理性思维的越界干预;那“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是艺术欣赏的“得其三昧”。当年山西永济县鹳鹊楼边的一位中学语文教师给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写信,质疑王之涣《登鹳鹊楼》所言不实,谓登斯楼也,即不见白日依山而尽,更不见黄河入海奔流。钱钟书徐谓之曰,作者眼前无山,未必心中无山;作者眼前无河,未必心中无河。作者所写,乃心中之山、心中之河也。亦即作为艺术形象的山河,非可与现实世界之山河等量齐观,宝钗所谓“原来诗从胡说来”,正是此意。此一段故事,可为香菱说诗注脚。若“直”也“圆”也,若“青”也“白”也,若“上”也“余”也,皆“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皆可作如是观。
香菱说诗,首先得到了评委宝玉的首肯,认为香菱“三昧已得”,“就作起来,必是好的”,因为“会心处不在多”,若再讲,“越发倒学杂了”;评委探春并且立刻表态:“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则一面谦虚,说:“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一面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听香菱说诗入航入流,正法正眼,自是心中欢喜,在进一步指导香菱领悟了“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之后,便给香菱出题咏月,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香菱由是开始自作诗翁了。
4、苦志吟诗:
第一,“措词不雅”的第一首诗:
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手头有一本光绪二年《增注字类标韵》刻本,查了几个关键字,知道香菱咏月的第一首诗,用的是七言律诗仄起第一式(“皎”为上声,“玩”为去声,“烛”为入声)。从平仄、对仗等形式上看,应该说是完全合格的;并且句句切题,把中天明月吟咏得“晴彩辉煌”,所以,黛玉看了,要首先肯定她“意思却有”,保护学生学诗的积极性。
接下来黛玉便指出习作内容上的外在缺点,即“措词不雅”。“常思玩”也,“不忍观”也,何其直白无味!“悬玉镜”也,“挂冰盘”也,何其重复堆砌!而更重要的,是宝钗所云“不是这个作法”,那是对习作内在缺点的直接批评。
然则香菱破天荒第一遭开了诗笔,已是大不易,哪有才一出手便成高手的呢。批评的目的是指出改进的方向,却不宜让学生产生畏难情绪,以至缩手缩脚,畏葸不前。黛玉真是一个对学生体贴入微的好老师,洞悉学生的心理状态,明确要求香菱“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第二,“过于穿凿”的第二首诗: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笑道:“你能够象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香菱咏月的第二首诗,用的是七言律诗平起第一式(“隔”为入声,“看”为平声)。从形式上看,也是完全合格的;从内容上看,也有进步──已经从第一首单纯吟咏一轮明月,深化到吟咏无边月色了,“自然算难为他了”。但因第一首被黛玉批评为“措词不雅”,这一首便又刻意求“雅”,于是便吟出了“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等她自以为高雅清洁的诗,自然又算难为他了,结果显得牵强、生硬,所以黛玉又批评说“过于穿凿了”。
不过,宝钗的批评倒是每每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极其深刻。上文说到“不是这个作法”,那么应该是那个作法呢?此乃诗学领悟之一大关键──“原来诗从胡说来”,即情感必须真实诚挚,景物可以假设胡说。其创作过程是实有其情,虚设其景;为情设景,因情造境。因此,单纯描摹任何景物而于诗人主体思想感情无关的诗,都不是好诗。可惜香菱没能一下子体会得到,仍在那里绘景描色,故“还得另作”。
第三,“精血诚聚”的第三首诗:
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
香菱咏月的第三首诗,用的仍然是七言律诗平起第一式(“一”、“白”、“笛”、“博”、“得”诸字皆为入声字,“倚”上声。惟“圆”是下平一先韵,不是上平十四寒韵)。不但形式完美,而且诗中有“我”,情景交融,清新巧妙,意趣横生,博得众人齐声赞赏。
下面,我们试用靳极苍老先生创建的以“三体会”(体会作者、体会作品、体会形象)、“三解释”(解释字词的基本意义、使用意义、特殊意义)、“四分析”(分析作品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突出主题)为主体的注释学原理,对香菱的这首成名之作予以解释分析。
精华欲掩料应难──精华,本义指事物中的最好部分。“众阴之精,月也”(王充《论衡·顺鼓》),此处即代指月亮。《汉书·李寻传》“月者,众阴之长……妃后、大臣、诸侯之象也”,亦女性之象也。曹雪芹之所以借黛玉之口命香菱咏月,乃其借以吟咏女性也,亦香菱所以自况也。“精华欲掩料应难”是一个缺省主语的倒装句,其逻辑意义的语序应为“欲掩精华料应难”,意思是想要遮掩月亮,料想应该是很难的,其象征意义是对男性压迫女性的质疑。于此等细微处,也体现了《红楼梦》之宗旨。就香菱而言,是不甘命运捉弄之意。她本来出身高贵,“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岂甘居下游?其苦心学诗,正体现了她高贵的精神追求。
影自娟娟魄自寒──为什么想要遮掩月亮,料想应该是很难的呢?因为月亮清光辉映的本质,是那样的自然天成;月亮皎洁美好的形象,是那样的自在天然。两个“自”字,是强调月亮的主体自我意志。影,指形象,如李白诗“孤帆远影碧空尽”,又,倩影、背影等皆此意。娟娟,本义指婵娟的好姿态,引申为美好貌,如杜甫《狂夫》有“风含翠筱娟娟净”句。魄,本义指月体黑暗处。《尔雅》“魄,间也”,郝懿行义疏“月之空缺,阴映蔽光,谓之为魄”,张衡《灵宪》曰“月者,阴精之宗,积成为兽,象兔形”,所谓“玉兔”,即月体黑暗处的形状。又,日之精谓魂,月之精谓魄,故月魄者,月之本质也。寒,本义为冻,是冷之极也,喻指阴气。此处指阴气凝结为寒,体现月亮清光辉映的本质。
一片砧敲千里白──一片明月初升,照耀千里,也照耀着敲砧洗衣的女人们。此句是化用李白“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而艺术性更高。似乎明月临空照耀,乃是女人们敲砧呼唤而出。这是月亮未被遮掩的团圆之时,这是女人们快乐地为丈夫孩子洗衣劳作之景。
半轮鸡唱五更残──可惜鸡叫五更拂晓之时,月亮到底还是被遮掩了,只残留半轮。
绿蓑江上秋闻笛──秋雨潇潇秋夜寒,人在旅途江上飘。一轮明月浑不见,夜不成寐笛声高。那穿着绿蓑衣的行人啊,念团圆,魂欲销。这是月亮完全被遮掩之时,这是人间离愁最悲凉之景。绿蓑,亦可直接指代行人,如下文“红袖”之代指年青的女子。
红袖楼头夜倚栏──男人远行了,女人孤独了。睹物思人,空楼难耐。夜倚栏杆,举头望月。有月?无月?满月?缺月?但愿一见团圆月!
博得嫦蛾应借问──见月之盈亏关乎人间悲欢离合,想月中仙子应借问──
缘何不使永团圆──此语双关,即问是什么原因不让月亮天天圆满?又暗示人间骨肉为何常分离?
通过上面的分析解释,我们看到,香菱的第三首咏月诗,从一个判断句“精华欲掩料应难”“判月”开始,在以“影自娟娟魄自寒”“释月”之后,中间层层递进,写了“满月”之景、“残月”之时、“无月”之悲、“盼月”之苦,最后以“问月”作结,提出了一个既是童心未泯、又是大悲大悯的疑问──为什么月亮不能天天圆呢?所以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所谓“新”,即前人没有此等写法,这可以从邓国光等编的《中国历代咏月诗词全集》所收1354人的3661首咏月诗得到证明。所谓“巧”,即“判月”──“释月”──“满月”──“残月”──“无月”──“盼月”──“问月”布局之巧。所谓“有意趣”,如“一片砧敲千里白”的艺术表现力、“缘何不使永团圆”的双关语义,均意趣横生,令人回味无穷。
当然,“《红楼梦》写香菱学诗,进步相当快,这是小说,适应读者的趣味和耐心,不好拖拖拉拉;移到现实,至少就常人说,就不能这样快。原因之一是,提高要以由读和思来的逐渐积累为资本,这时间越长越好”(张中行《诗词读写丛话》)。
2004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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