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如其人──诗人牛汉印象

牛汉原名“史成汉”，后曾改为“牛汀”，牛汉是他写诗时用的笔名。我觉得，牛汉才像他的名儿，才应该是他的名儿。

他是那种只要见过一面，就会让你永远记住的人。１９８２年春天，在北师大读研究生的时候，导师李何林、杨占升先生请来许多学者作家给我们授课，其中就有牛汉。那天，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牛汉大步走进教室。嚯！真是“人如其名”。他身材高大，足有１．９米。这样的体格，却不打篮球，而是写诗。他写的是什么诗，该不是那种见月伤心、对花垂泪的诗吧。

果然，他讲的是抗战时期活跃于诗坛的“七月诗派”，他自己也是这个诗派中的重要一员。他讲课不像有的学者那样理论化，但却生动、活泼、质朴、丰富，让你回到历史现场之中。牛汉笑起来的时候很天真，一脸的灿烂，像一个孩子。我印象很深。

说来也巧，１９８４年毕业后，我到了牛汉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成了他的年轻同事。几个月后，我竟又和他一起到江苏常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而且住在一个房间。第一天就寝前，牛汉郑重地告诉我，过去他曾被国民党抓进监狱，被捕时因奋力反抗，被军警用枪托砸伤头部，落下了颅脑外伤后遗症，夜里有可能突然大声喊叫，也有可能走出房间，到外边游走。他叫我有个准备，不要害怕。不知为什么，我听了并不觉得恐惧不安。几夜过去，也没发生他讲的那种异常情形。后来，从他赠给我的诗选中，果然读到了《梦游》诗，而且有两首。

在常州的那几天，和牛汉形影不离，同吃同睡同开会，很快熟悉起来。对他的生活经历、他的诗歌创作，也有了一个初步了解。其间，他还带着我逃了一天会，乘火车去了无锡，游览了太湖和梅园。那天，有大半天时间，下着时大时小的雨。整个太湖，笼罩在烟雨迷蒙之中，水天一色，混沌一片，辽阔、浩淼而又神秘。我和牛汉，一老一少，一高一矮，雨中漫步湖畔，撑伞畅游，意兴不减，别有一番况味。返回的途中，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餐馆里，他请我品尝了无锡风味的小笼包子和馄饨。

常州之行，使我们成了忘年交，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每次见面，我和牛汉都要聊上一会儿。他是著名诗人，又很早就投身革命，有着光荣的履历和各种荣誉。但他是没有名人面具的人，所以我喜欢他，尊敬他，亲近他。我也爱读他的诗。我觉得，他的《鹰的诞生》、《华南虎》、《悼念一棵枫树》、《重逢》、《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汗血马》、《呐喊》、《上海的雷》，都是他以生命写出的诗，是真正的诗。

可贵的是，牛汉和他的诗不是可以随意分离割裂开来的，而是融合在一起的。用他自己的说法，是“同体共生”的。人如其诗，诗如其人，牛汉创造了他风格独具的诗，他的诗又造就着越到晚年越散发出强烈人格魅力的牛汉这个人。牛汉有言：“诗在拯救我的同时，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个真身（诗至少有一千个自己）。于是，我与我的诗相依为命”。

在经历了战乱、流亡、饥饿、迫害和囚禁之后，在经历了种地、拉车、杀猪、宰牛的劳动改造之后，牛汉在苦难的铁砧的锤击下，人和诗都日益成长起来，愈加沉实而美丽。他的心依然年轻，精神还是那样饱满，血还是那样燥热。他还是那个１９岁便写下长诗《鄂尔多斯草原》的那个年轻诗人。在他的诗里，有痛苦，有愤怒，有觉醒，有心灵的寻索和灵魂的追问，有深邃崇高的艺术精神，唯独没有奴隶哲学和庸人气息。他的诗，是他超越苦难、拒绝庸俗、抵抗堕落、永远探求、不辍思考的明证。

九十年代初，我曾大病一场，因而颓唐、苦闷、消沉得很。牛汉每次见到我时，都关切地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说：“在混。”他马上严肃起来，认真地对我说：“我可不混。”我立刻感到无地自容，不敢面对他的目光。此后，每当我懈怠、疲懒的时候，便想起牛汉的话，因此而增加了振奋起来的勇气。

“凌云健笔意纵横，庚信文章老更成。”牛汉晚年的诗越写越好。去年春节，我去看望他，告诉他，我很喜欢那首《酷夏，一个人在北京自言自语》。他兴奋地从书架上拿下一册《牛汉诗选》，翻开，大声诵读起来：

北京城没有自己的云自己的雷／云都是从远方飘来的／雷究竟藏在哪一片云里／谁也无法知道／不信，你喊叫一声雷／雷才不会答理你呢……开始是他自己读，后来我和他一起读了起来。那情景今天仍然历历在目……

（摘自《人民日报海外版》２０００年１０月１１日第十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