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人生之缘

牛汉说他的一生都像骆驼，想寻找一滴水喝，他真的是太干枯了，所以他的诗里没有妩媚柔软的水气，他也写不来甜美的诗。在他最痛苦的岁月他曾经写过这么一首诗：“我是根／一生一世在地下／默默地生长／向下，向下……／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他还有一首诗《夜》：“关死门窗／觉得黑暗不会再进来／我点起了灯／但是黑暗是一群狼／还伏在我的门口／听见有千万只爪子／不停地撕裂着我的窗户／灯在颤抖／在不安的灯光下我写诗／诗不颤抖！”这是怎样的诗呢，地心有一个太阳！诗不颤抖！奇特的想象和诗人灵魂的沉重和高贵还有对理想执著的追求，那种巨大的力度深度和强度，那种属于真正的诗人才可能拥有的人的尊严和高贵，怎么能不打动我呢？牛汉还是很平静，他告诫我们写诗要先做人，要做一个纯正的人，清醒的人，不要堕落，要坚持。他说他在黎明写诗，现在还写。另外想对历史做个交代，必须向历史说清某些大问题。轮到与会者提问了，我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我在想一个人能够保持自己的本真，保持自己灵魂的纯净，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还能把做人的脊梁挺得笔直，这样的人才能写出真正的诗！艺术是公正的，它不会亏待热爱它的人。牛汉在俗世的生活中遭受了巨大的苦难，却在诗歌艺术上得到了无价之宝。

最使我感动的还是牛汉给我们的题字。当时我们根本没有也不敢奢望，会议组也只写了三个招待牛汉的当地领导的名字，让牛汉题字。可是牛汉在我们情不自禁的请求下，挥笔泼墨，八十三岁的老人，几乎站着写了一个小时，包括司机、工作人员十几个人都有份，我们如获至宝。

晚饭时牛汉还是那样沉静，我们几乎每个人都频频敬他酒，他一一回应，（他喝牛奶）很礼貌，但还是淡淡地微笑。他脸上的线条是硬朗的，几个小时的相处，我没有见他放声开怀大笑过一次。这也许和他一生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温暖和爱太少了，世事的艰难人性中的恶浪不断地扑打他，他像石头一样坚硬粗砺和顽强，已经构成了他生命的底色和本色。我觉得他像一座大山，坚实厚重伟岸，在他面前我觉得安全，仿佛今后人生路上有多少苦难都能挺过去。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后才写出那些金子一样的诗句。我们都会老去，唯独那些诗歌会流传下来。

我们彼此喝酒，说笑话，给牛汉唱歌，牛汉微笑着，可我分明感觉到他困了，可是他依然陪着我们。他质朴平凡，没有一丝大诗人的架子，可以说一个人的人品有多高，他诗中所展示的生命的纯净和境界就有多高，牛汉就是这样的。临别前紧握着他的手，我觉得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让我们在心里默默地祝福老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吧！

牛汉和丁玲、贺敬之、成仿吾、冯雪峰、韦君宜等都有交往，艾青是他的老师。大概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一次艾青出国访问回来，在报纸上发表了几首歌颂某社会主义国家的诗，牛汉看了，给艾青写信说：老师，你怎么把你的心给丢了！艾青许久不回信，牛汉登门去找，才知道他给老师的信，老师一直放在写字台上，常看，但却不知该怎样回信。牛汉哭了，艾青只有沉默。这件事不是牛汉讲的，是我在一个老师那里听到的。

“诗与人都应当直立人间。”这是牛汉题写给一个诗友的话，也是牛汉自己做人的写照。回到家，我在网上查看牛汉的诗，居然看了一整天。有评论家说：牛汉在中国文坛被公认为独具艺术个性并致力于艺术探索的诗人。他的诗里，有痛苦，有愤怒，有觉醒，有心灵的感悟和灵魂的拷问，有深邃崇高的艺术精神，唯独没有奴隶哲学和庸人气息。这种评论和我见到牛汉的印象是如此契合。我为见到这样崇高的人而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