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钟、铸钟人和钟声的牛汉

大约两年前，曾听牛汉先生说过他自己的一个“段子”：某一夏日的午后，天气燠热难当，正在伏案工作的诗人打开了所有的门窗犹感窒闷，便起身走到阳台上。他大喘了一口气，目光突然象被磁石吸住了似的，死死盯住不远的天际。他看到那里有一口钟，一口浑身锈迹斑斑的铸钟，孤零零悬挂在周遭透明的虚空里，犹如一颗巨大的心在不停地颤动，但就是发不出丁点声响！深感震怖的诗人不忍这令人悲伤的情景，便闭上了眼睛；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了嗡嗡的钟声，沉阔而辽远，一波波压迫着耳膜。奇怪的是，当他赶紧睁开眼睛时，那口钟虽仍历历在目，却不再颤动，以致看上去更象是一滴凝固的眼泪；与此同时，他感到心脏受到了重重一击，胸膛、腹腔立刻与刚才听到的钟声产生了强烈的、无可名状的共鸣，仿佛他自己就是那口嗡嗡作响的大钟。

“接下来的事就不太好玩了”，牛汉说到这里孩子气地笑了笑：“想必是我这里有了大动静，家里人都跑出来聚在我身边；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我进屋，劝慰我几句，设法让我安静下来。你知道我常犯梦游的毛病，有时大白天也犯，所谓做‘白日梦’吧。他们习惯了”。

大概是发现我的神情有些愣怔，又转而强调说：“但是我确实看到了那口钟，听到了嗡嗡的钟声。清清楚楚”。

我毫不怀疑，只是有点恍惚而已。那片刻间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奥维德的《变形记》，想到了史蒂文斯的《坛子的轶事》，想到了达利和马格里特的超现实主义绘画，想到了宋人论诗所谓的“现量分明”……所有这些在脑子里走马灯似地打着旋，越旋越快；而在这思想旋涡的中心也蹲踞着一口钟，也有钟声在一波波嗡嗡作响，那是伟大的歌德在《浮士德》结尾处写下的不朽诗句：“一切无常者／只是幻影／不可名状者／在此已成。”

牛汉平白见钟，如孔子梦中获麟，不可考，只可信。因为这里所见、所获者，不是通常的物象，而是“万取一收”的心象。心象无伪，其来有自。正如你可以俯身一粒珠贝，听到大海的喧腾一样，你也可以透过一个心象，感知诗人深邃如星空，苍茫如大地的心事。

然而为什么是钟？

钟，响器，从“金”从“重”。金，是质地；重，是份量；二者共同决定了它能发和所发的声音，一种来自内部的、大质量的声音，否则不足以助典仪（所谓“晨钟暮鼓”）、警时事（所谓“警钟长鸣”），或用来形容某种非凡的气象和景象（所谓“黄钟大吕”、“钟鸣鼎食”）。钟声不仅覆被广袤，而且纵深辽阔。它是一个光辉璀灿而又浑厚内敛的听觉空间。

钟声盘绕回旋，不绝如缕。现在我说的是牛汉的诗文。

这种感觉可以追溯到“文革”后第一次读他的《悼念一棵枫树》。足足有好几天的时间，我一直不能释怀于诗中那棵高大的枫树在被伐倒时所激起的巨大轰鸣；那笼罩着整个村庄和山野，“落到人的心灵上”却又“比秋雨还要阴冷”的“浓郁的清香”；那伐倒三天后“还挂着明亮的露水”在微风中簌簌摇动的枝叶；那被解成木板时从“一圈圈年轮中”涌出的“凝固的泪水”……我不能释怀于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不能释怀于弥漫在这些细节中的悲伤的芬芳或芬芳的悲伤，尤其不能释怀于诗中那种寓沉痛于平静的叙述语气。我知道这语气必出自一种深挚的人格，但它的魅力却远远超出人格，就象震波远远超出震源本身。它使我掩卷后仍迷陷于一再倾听的幻觉。所谓“不能释怀”，就是无意识地反复倾听。

牛汉的大多数作品都具有这种能“创造出再听的需要”（瓦雷里语）的魔力：从与《悼念一棵枫树》写于同期的《华南虎》、《鹰的诞生》、《巨大的根块》等，到八十年代的《汗血马》、《一只雄鹰的跋涉》、《空旷在远方》等、到三易其稿的长诗《梦游》，到九十年代的系列散文，甚至包括他断断续续写下的诗歌散论。

这种能“创造出再听的需要”的魔力，我称之为“钟声效应”。

钟之所以为钟，钟之所以会发出非其莫属的响声，除了从“金”从“重”，当然还因为它的中空。就艺术或哲学而言，“空”同“无”，不是什么也没有，相反是涵育万有。但我不想据此抽象地读解牛汉诗文的“空”，而更愿意举荐他在《铸钟人的呐喊》一诗中提供的某种自我读解。在那首诗中，钟的“空”被隐喻为“一个神圣的子宫”；它的成形有待于铸钟人“向古老浑厚的大地”的深深挖掘，有待于他手掌的虔诚雕塑，有待于向里浇灌的“铜的铁的血的火的液汁”。这以后我们才能看到“从大地的腹腔内／钟象预言一般升起”，才能听到那震聋发聩、搜魂摄魄的钟声。

在得知《华南虎》等写于七十年代初时我曾深感震惊。我震惊于在那样一个全民耽于意识形态狂热、大多艺术家知识份子骨软可卷的时代，一个曾无比虔诚地崇奉其革命信念并因此而获罪的人，竟能以劳改之身写下如此纯粹、如此本真、如此充满人性的诗！在我看来，牛汉，和其时正在白洋淀插队落户的芒克等人一样，是创造了那一时期诗歌奇迹的人。作为某种于不可能中实现的可能，这奇迹不只属于诗歌史，它同样属于当下，属于每一个诗意的瞬间。它是对诗歌写作行为以至诗歌自身的永不过时的质询！

不过，就牛汉本人而言，并不存在什么奇迹，只存在一以贯之的诗歌之道。在牛汉自己的词汇表中，与此有关的“关键词”有“生”、“生成”、“母性的虔诚”、“汗血”、“游牧”、“充分燃烧”、“倾盆而下”等等；而关键中的关键，或许是“生成”。对牛汉来说，“生成”首先意指创作中语言和诗人的互动关系。注意，是“互动”，而不是单方面的决定；换句话说，所谓“生成”，是语言和诗人之间的彼此生成。显然，借助这一来自生物学的动态概念，牛汉不仅表明了他有关诗歌写作的有机整体观点，而且强调了作品于此居有的真正主体地位：一方面，“一首诗从酝酿到诞生的过程，仿佛一个自在的生命”；另一方面，由于作品的自在性同时牵动着语言－诗人的整体，因此，一首诗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它能否既构成对这一整体的否定，又构成对它的重新肯定。

然而，或许只有在经验的层面上，我们才能更深刻地体悟“生成”一语之于牛汉所具有的严重意味。在一篇创作札记中他写道：“不论身处何时何地，我写一首诗，不论长短，总感到自己奔跑在一个混沌的暗黑的氛围之中，没有天，没有地。但是心里明白，诗的每个词语，每一行，都通向一个从未见过的黎明，天和地会逐渐地在诗的照明下显现出来，因此，诗的诞生有创世的艰辛和欢乐”。

把诗歌行为和创世神话联系在一起并不新鲜；但确实很少有谁能象牛汉这样，真正触及其当下的内涵。和那些一心想在诗中扮演上帝或盘古的角色，或在诗的阳台上检阅芸芸众生的人不同，牛汉使之发生联系的方式是高度个人化的，“自下而上”、“由内及外”的。他不“赋予”，只“揭示”。当他把他的每一首诗，诗中的每一行，每一句，以致每一个语词，都置于囚禁／突围、沉沦／救赎、遮蔽／澄明、毁灭／新生的临界点上时，他也使自己置身于这样的临界点上，或者不如说，他就是这样的临界点。他与它们一起经历那些方生未死、方死未生、生生死死的瞬间并溶入所有这些瞬间；而无数这样的瞬间构成了另一重天地，一个经验和超验、现实和梦幻、发生学和本体论混而不分的生命－审美时空。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每每分不清自己是在写诗还是在梦游的牛汉却坚定地认为“诗绝无虚构”。这和他向我强调“我确实看到了那口钟，听到了嗡嗡的钟声”其实是一回事。

我已说过我毫不怀疑，因为那口钟一直存在。在《另一个世界的秘密飞行》一文中我曾如此设问：“国民党兵的枪托在牛汉的脑子里留下了一块淤血，谁又使牛汉成为留在历史脑子里的一块淤血？”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那块淤血从一开始就是钟形的；而经由“生成”之手的常年雕刻，它早已被从内部镂空，成了一口奇特的钟，一口悬挂在历史天空的生命－诗歌之钟。就此而言不妨说钟是牛汉的某种宿命，这种宿命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童年经验。把《童癖．六》中的那口井视为钟的转喻并不牵强：

“井口仿佛是大地的嘴巴向我问候／每口井都有自己的深奥的语言／声音在大地的胸腔嗡嗡地回荡不已／井水里深藏着一千个大地的梦”

也许正是经由乐此不疲地向井中扔小石子这一童年游戏，井，从而钟的意象如同种子一样，被深植进牛汉的诗歌无意识之中，使他的诗注定既成为大地深藏的梦，又成为这种梦的表达。

犹如在叶芝的笔下舞者和舞蹈浑然一体一样，我们也无从把钟和钟声截然分开，换句话说，无从把“大地的梦”和大地的痛苦分开。在《谈谈我这个人，以及我的诗》一文中，牛汉一往情深地说到他至今颅内依然淤积的血块、手心仍足够坚硬的茧和疤痕，以及全身上下数十年来一直在隐隐作痛的骨头；他所道出的，实际上是一部微型化的“大地诗学”。如果说“梦游”标出了其向高向远的灵魂维度，那么，伤疤和骨头就凸显了其不屈不挠的肉身：

……不要以为茧子是麻木的，伤疤无知无觉，骨头没有语言；其实，它们十分敏感而智慧，都有着异常坚定不泯的记忆，像刻在骨头上的象形文字。大家都说诗人的感觉灵敏，我的感觉的确也是很灵敏的；但是，我以为我比别人还多出了一种感觉器官，这器官就是我的骨头，以及皮肤上心灵上的伤疤。它们有的如小小的隆起的坟堆，里面埋伏着我的诗。我以为生命里有很多伤疤的人比完美光洁的人更为敏感。伤疤形成的皮肉虽有点畸形，却异常地细嫩，它生有百倍于正常皮肉的神经和记忆。我有许多诗，就是由疼痛的骨头和伤疤的灵敏感觉生发而成的，每个字都带着痛苦。它们有深的根，深入到了一段历史最隐秘处。

换一个角度，“大地诗学”就成了诗的金相学。但仅仅分析其语义和声音的构成尚不足真正理解牛汉的诗文；这里使钟和钟声密不可分的是铸钟人：所谓钟声，乃是他用自己的骨头从内部奏响自己的声音。这来自“历史的最隐秘处”、“有着异常坚定不泯的记忆”的声音──让我再说一遍──是对诗歌写作行为以至诗歌自身的永不过时的质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