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存的回忆

这是一部沉重的书。

这是一段交织着希望与失望，理性与荒谬的历史。斯蒂芬·茨威格，这位并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萤声世界文坛、至今盛名不衰的奥地利作家，用他饱含感情的笔触，记述了那段纷繁复杂，被战争的阴影所笼罩着的历史：那个１９世纪末２０世纪上半年的欧洲──他的精神家园。

他饶有兴昧地描写了自己的诞生地维也纳，那座和平、保守而又自我陶醉的音乐之都，维也纳的文化和艺术名人，它的剧院、博物馆、大学、摆满报纸的咖啡馆，那些飘着音乐和花香的林荫道，还有自己年轻时对文学、艺术和美的痴迷。

这段时期描写得轻快流畅。在一个饱经沧桑的愁苦人心中，仿佛是秋天浓阴下透过的炽人阳光，一片冷冰中仅存的暖意。人生再长，命运再苦”总有一份值得回忆的往事，那是永远属于青春的，因为有了它，人生才算真正拥有了价值。

“你要发现一个民族或者一座城市最关键和最隐秘之处……只能通过这个民族或者这座城市最优秀的人物。”所以当他去描写巴黎这座欧洲文化中心的时候，他回忆了待在罗丹工作室里的难忘时刻，还有与生活在这里的唯美诗人里尔克的交往，借以揭示这座长久以来吸引着无数优秀艺术家的城市的魅力所在。他在描写里尔克的诗时说：“当一个韵脚和另一个韵脚搭配得非常贴切时，便会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动感，这种动感虽然比一片树叶在风中落下来的声音还要轻，但它却能以自己的回响触及到最遥远的心灵。”这是一位诗人对另一位诗人的理解和诠释，这本身就是一首难得的诗。追求艺术的极致，将一切喧杂关在门外，这正是巴黎的精神所在。

回忆与他交往过的欧洲文化名人，是这本书的重要组成部分：年轻时维也纳的天才诗人霍夫曼斯塔尔，一战中与他一起掀起反战运动的罗曼·罗兰，还有高尔基，平凡而庄严的托尔斯泰基地，流亡英国的犹太心理学家弗洛依德，他们犹如一颗颗闪耀在黑暗夜空中的明星，点点亮光，抚慰着人们痛苦的心灵。

战争，是那个时代不可回避的主题。人类历史浓缩在那短短的半个世纪：科技和文化的兴盛，两次世界大战，一次经济危机，使那个时代的人承受了比以往人们多数倍的欣喜和痛苦。技术的进步必然会使人类道德得到同样迅速提高的盲目乐观主义，被两次世界大战千万人的痛苦呻吟击得粉碎，证明了那只不过是个可怕的荒谬。弗洛依德也早就看出，我们永远无法摆脱内心罪恶的欲念，它随时都会破坏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明──这层薄薄的虚壳。于是他怀着痛苦的心情描写了一战，一战后饱受困苦的人民，还有希特勒的崛起和和平的最后挣扎。

诚如罗曼·罗兰所说，“艺术能使每个人得到满足，但它对现实却无济于事。”在希特勒的铁蹄将一切道德、人权、法律践踏于地的欧美，他感到了无限痛苦。他的书在德国和欧洲被焚禁。他的心也在流血。科技使各国人民越来越近，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但它却无法使人类的心灵靠近半步。

不过，他却并未失去对人类的信心，在这部生前最后的散文作品中，他写道：“每一个影子毕竟还是光明的产儿，而且只有经历过光明和黑暗、和平和战争、兴盛和衰败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过。”他相信人类的文明必将在新的大陆得到延续，于是他描写了新的辽阔的阿根廷，充满希望的美丽的巴西，“人们应该超出欧洲去思考问题，不要把自己埋葬在渐渐死去的过去，而是要共享历史的再生。”

只是，他却属于欧洲，他的文字，他的思想，他全部的爱和恨，都是欧洲的。深深的痛苦已让他不堪重负，他已经不能再等待下去了。１９４２年，茨威格在巴西与妻子双双自杀，悲怆地离开了人世。时年６０岁。

但他留下的一部部巨著，却成了人类永远的朋友，在任何时刻，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昨日的世界已经逝去，历史却将它永远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