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的心灵之旅

艺术的杰作只为能够欣赏其奥妙的人敞开面纱，自然只为能够把握潮汐的人提供远航的工具。

当茨威格的传记摆在面前，好像上帝造就那些最棘手的实验品所用的秘方被公布了出来。人世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狂燥不羁、不堪回首又难以忘却的戏剧，竟是这小小的秘方在作怪。那些生前不安分的灵魂此时又在文字的网中翻跃，试图再次搅动世界。只不过不同的是，他们无法再用激情向艺术的传统发动攻势，无法再以恶魔的精神与魔鬼对抗，无法用阴谋夺取百万人的生命，无法再一次在血腥中走向断头台。但他们的心带着隐藏的秘密又回来为我们翻开了或灿烂、或悲壮、或无情的历史。

茨威格像微观世界的摄影师一样，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搜寻昆虫们的巢穴，然后用透明的玻璃代替筑巢的沙土──他要让研究对象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让读者像他一样把戏剧当作变幻无穷的风光去欣赏，像探索深不可测的大海一样体味人性的奥秘。

在能找到的茨威格传记中文版中，《约瑟夫──富歇》最集中地体现了他洞察力的艰深和好奇心的广袤。在近４０年的政治生涯中几度沉浮、以一次次出卖同盟爬上权力宝座的富歇，是一个厚颜无耻、肆无忌惮、毫无个性、“完全无视道德标准的人”。茨威格自己也承认为这样一个佞臣、而不是为英雄立传，是“同时代显而易见的需要背道而驰的”。但“从政治上来说，英雄传记包含着伪造历史的危险，……起决定作用的很少是才智杰出的人，也很少是思想纯洁的人，……战争与和平不是由理智和责任感来决定的，而是由品性极其可疑、智力欠缺的幕后人物决定的。……是我们称之为权术家的职业赌徒，是手法巧妙、满口空话、厚着脸皮的冷酷的行家。”

当然，仅靠这种戳穿历史的责任感去创作是远远不够的。和所有被选中立传的人一样，茨威格研究富歇，更多是出于一种纯粹心理学角度的兴趣。对他来说，富歇越阴险，越违背常礼，他越被牢牢地吸引。富歇的人性越复杂、古怪，茨威格越要弄个明白。好像医生遇到了罕见的病例，职业习惯促使他抓住不放：上帝到底在这个冷酷卑鄙的阴谋家身体里放了些什么？敏锐的嗅觉使他明白，富歇将把自己带到从未探测到的地层深处。越是向前，茨威格越是兴奋不已。他在富歇心灵深处的旅行，将使这一领域的探索者们更接近人类事务中许多难解之谜的答案，也为人类了解同类提供了活生生的样本。

当然，作为作家的茨威格并不满足于此。他的“游记”读者大多不像他那样能幸运地拥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要让所有人都能明白他看到的景象意味着什么，茨威格必须将人类心灵中流动着的、看不见的东西，用文字化做唾手可得、呼之欲出的形象和起伏跌宕的情节。究竟哪个因素使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不断地被阅读，是他深刻的思想、准确的洞察，还是栩栩如生的文笔？中国的出版人肯定更喜欢前两者。因为在茨威格十余部传记作品中，反复被出版的只有七八种。尽管另外的几种一定不会干枯无味，却多遭冷遇，不知原由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