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作为个体的人的巴金

这是我一年前为巴金先生百年寿辰写的文章，却没有发表。昨天晚上，听说他终于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说的还是一直郁积在心中的这些话。现在，就以这篇写于先生生前的短文奉献于先生陵前，并再一次追问自己该怎样做“人”？

２００５年１０月１８日晨。

巴金１００岁了。昨晚一位年轻的记者在电话里告诉我。因此，刊物要出特刊，希望我给出出主意。我也真的设想了一个题目：“百年巴金与百年中国文学”。今天早晨起来，却觉得不安。把巴金瘦小的身体放在这样一个大而空的历史框架里，我们把一个活生生的巴金历史化了，也抽象化了、空洞化了。我们恰恰忽视了最简单的事实：巴金是作为个体的人而真实地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

其实，我们是不应该打扰他的，应该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完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他走了一百年了，实在太累了，据说，在他还能表达自己意志时，曾经表示希望早点停下来，作永远的休息。这几乎是所有普通人的最后一个愿望，巴金老人也一样。可是，我们却还在强制他继续走路，并且为了我们的需要而不断地说他--包括我正在写的这篇短文，毫不顾及他的愿望，这是自私而残酷的。

不断地被人叙说，这或许是巴金的价值的一种体现，但也是巴金的悲剧所在。正如鲁迅早就嘱咐“忘记我”，而我们总不能忘记他一样。

但无论如何，巴金老人仍然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事实确实能给人以温暖。因为这个越来越险恶、越来越令人难以把握的世界，太缺少像他这样的人了。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可爱的人，这样有信仰的，真诚的，单纯的人了。

他的人生追求朴实地只有一句话：“我愿意每张嘴都有面包，每个家都有住宅，每个小孩都受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他的文学信仰也同样简单：“文学的目的就是要让人变得更好”。

但正是这朴实与简单让人感动，而且只要看看现实的中国与世界，现实的中国文学，就自然掂出它的分量。

就为了这朴实而单纯的理想与目标，巴金真诚地、无保留地献出了一切，一颗炽热的心就这样燃烧了一百年。

这令人尊敬更令人羡慕。因为经不起各种磨难，我们心中的“上帝”已经死了，我们不再有信仰，也不再真诚而单纯。我们的心早就被灰尘与油腻蒙蔽了。

面对这位百岁老人，我们为自己的苟且偷生而羞愧难言。或许会因此而重新思考在这混乱的世界里该怎样做“人”，或许我们因此如巴金早年的一篇著作的题目所标示的那样，走上“新生”之路。

但愿！但愿如此！

２００４年１０月２６日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