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海燕还在飞掠吗？──重读高尔基《海燕》

我珍藏着一部硬面精装的《高尔基作品选》，中国青年出版社，１９５６年版，瞿秋白、巴金、夏衍、楼适夷等人翻译。这其中就有高尔基的名篇《海燕》，是瞿秋白译。瞿秋白的译文比起时下流行的戈宝权译《海燕》，要涩滞得多，也就是多了一些鲁迅先生所说的“硬译”的味道。尽管如此，这个译本对于我仍然有着相当的吸引力，我甚至对于它还有着一种深切的眷恋和信赖。比如最著名的那句结尾，瞿译就显得更加准确一些。流行本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还没来，仅仅是在期待与呼唤，怎么能够“更”？而瞿译则是立足于“海燕”从而也是立足于作者对于暴风雨的预言与呼唤：“让暴风雨来得厉害些罢！”

虽然书脊上的字已经漫漶不清，但是一种青春样的东西，却在它的上面保存着。翻开它，在已经泛黄变脆的纸页上，当初读时划上的红线新鲜如初。

只是，那只当年的海燕，还在那“白蒙蒙的海面上”飞掠吗？

暴风雨果然如期而至，阴云也真的没能遮住太阳。但是，连那暴风雨中诞生的苏维埃也已经不复存在的时候，那只“深黑色的闪电”一般的海燕，还会在怒吼的海面上飞掠吗？即便在飞，它那“欢乐的嚎叫”也一定早已喑哑了。在这部书的前面，有一幅苏联画家伊·伊·布罗茨基绘于１９３５年的高尔基半身油画像。他屹立在阴云密布的天空和波涛翻腾的海面的背景前，黑色的礼帽下，棱角凛然的脸上有一抹金色的曙光，剑锋般犀利的目光直视着远方。其时，在高尔基的内心深处，正翻腾着痛苦的呻吟──因为他看到了比沙皇还要残暴还要血腥的统治与罪行。尤其在经历过暴风雨的洗礼、看到了“阳光”普照之后，却突然发现理想的大厦轰然倒塌，重又陷入更深的黑暗里，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失望与绝望？

一切的黑暗都要害怕这高傲的海燕吗？带着收买意味的高官厚禄加上无以复加的荣耀便接踵而至了。但是海燕是不会被收买的。他宁愿痛苦地呻吟，也绝不卑鄙地歌唱。

就在这幅画问世的第二年，高尔基在痛苦中去世。同年，中国的海燕鲁迅先生也在痛苦里去世。

转眼六十八年过去了，有的已经尘埃落定，有的尘埃还没有落定。我回望着，在那已然“白蒙蒙”的海面上，寻找着这两只不屈的海燕。人类社会最大的悲剧，也许就是将迎接黎明的海燕，变成了扑火的飞蛾。

这不只是海燕的悲剧，更是社会与人类的悲剧。

无畏的海燕甚至愿意以自己命运的悲剧去唤取众人的觉醒。

真正的海燕，就是在明知葬身大火的命运之时，也要去勇猛地迎击那肆虐的阴云与窒息人类的黑暗。不管是张牙舞爪的黑暗，还是穿着“光明”衣裳的黑暗，海燕都将其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如此，这两只人类罕见的海燕，就是任何黑暗也无法抹杀的了，他们在黑暗的上头闪电般地飞掠着。

他们在人类前进的漫漫长途上不倦地飞掠着，叫喊着，迎击着，也呼唤着，渴望着，指引着。

一次，再一次，小心地翻开这黄脆的书页，就有海洋的腥味扑面而来。这飞掠的海燕就会啪啪地撞击着我的胸膛，一声声叩问：愤怒安在？愤怒安在！当我们面对腐败，面对失语，面对环境遭受空前破坏的惨状，甚至面对公然的谬误与生灵苦难的时候─—我们的愤怒安在？！如果我们的良心像放糗了的面条，冷而乏味，如果我们的灵魂被滚滚的红尘煮成了火巴猪蹄、只有生意场上的招徕而任人啃嚼，想想看，我们还有什么脸去面对我们的儿女子孙？我们还有什么资本典见着脸说我们是比动物高级的人类？

也许，是到了重读《海燕》的时候了。重读《海燕》，或许能够让我们重新点燃愤怒。在这不到八百字的文章中，我四次目睹了愤怒：海燕的叫喊声里充满着“愤怒的力量”，雷声是“震怒”的，大海在“怒吼”着，连波浪的白沫都是“愤怒”的。没有愤怒，哪有摧枯拉朽的暴风雨的到来？翻开《鲁迅全集》，哪一页不都是隆隆着愤怒的呐喊？

在人类前进的道路上，愤怒是不朽的，愤怒是推动历史车轮向前的动力。因为这愤怒的后面，既是对于黑暗与压迫的不满与反叛，更是对于光明、对于真理、对于自由生命的至深之爱。

即使不能做一只海燕，也要用心去听这海燕的预言与呐喊──让暴风雨来得厉害些吧！

２００４年７月１７日晚于夏雨初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