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微小的纪伯伦

一

第一次读哈里尔·纪伯伦的《沙与沫》是在秋雨中的深夜。轻微的雨滴打在树叶上，树叶承受不了这一击，在雨中飘落了。那声音极微小极微小，隔着窗子几乎听不到。但在哈里尔·纪伯伦的诗行间漫游，心中平静如水，落叶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哈里尔·纪伯伦的诗行让人感到自己微小，小得像一枚落叶对于天空和大地一样，既微不足道又十分实在。生长时在大树的枝上，飘落时在泥土的一隅。

二

哈里尔·纪伯伦是一个智者。

他没有许多男人拥有的辉煌欲。这种男人把自己的生命过程每一个章节都看得辉煌灿烂，并且把自己接触过的许多男人也看得辉煌灿烂。他们不去歌吟自然的静谧，也不去歌吟心灵的安恬，而是给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写神圣的赞美诗。可悲的是他们的神圣感是自觉的，是下意识的，是不可改变的。辉煌的东西并不很多，假若物物辉煌、人人辉煌，世界将是辉煌燃烧起的火焰，辉煌也就消失了。

纪伯伦淡化了辉煌欲，他用明晰的心写下了诗行，来告诉所有读《沙与沫》的人：生命只是一个沙岸上行走的精灵，脚印和泡沫都会被潮水抹去被风吹走，而海洋和沙岸却永远存在。人的行动和人的生命或许在某一个时刻的确辉煌过，但与海洋和沙滩相比，那辉煌是那么短暂。

《沙与沫》是一个矫正器，用来矫正那些辉煌欲十足的男人。

三

哈里尔·纪伯伦是一个沉默者，更是一个寂寞者。

一个男人，特别是作为诗人和智者的男人，不会享受沉默，不会体味寂寞，他的诗只不过是酒吧里的彩灯，闪烁着的时候也只是一种浮躁不安的图解；他的思想也不过是一团浮云，飘飞的时候也就是消亡的时候。

哈里尔·纪伯伦在生活的河流里，一个人品味着沉默的老酒。不论河流怎样喧哗，他生命的舟船都在沉默中前行着。沉默和寂寞产生智慧的诗，而浮躁和喧哗只会产生空洞和无聊。纪伯伦说：“我们的真实的我是沉默的，后天的我是多嘴的。”他需要一个真实的自我，他就沉默着找寻人天性的真实，多嘴多舌的辩解和宣言都揉合了人后天的虚假。

哈里尔·纪伯伦憎厌虚假，回归平实。在他的视野里，许多男人都成了饶舌者而丢掉了真实的自我。在我们的世界上，“如果你张开耳朵来听，你会在一切声音里听到你自己的声音。”是的，男人们更会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许多男人把一切都丢掉了，只剩下了一条鲜红的舌头，把自己的声音布满在力所能及的角落。哈里尔·纪伯伦却摒弃着这种声音，摒弃着人世上的嘈杂。他力图通过他的诗来叙述生命是平静安祥的一个过程，不要有太多的企图，不要把男人的沉默和寂寞淹没在太多的欲望里。有时掩上书页，还会听到他轻微地说着一句至理名言：“虽然语言的波浪永远在我们上面喧哗，而我们的深处却永远是沉默的。”

四

再次读《沙与沫》，仍是一个雨天。南国的雨顺着榕树的叶子滴落在窗上，随着秋风飘进窗内的几滴，晶亮又浸凉。我听见哈里尔·纪伯伦在叙说──回归微小吧，人们。许多人都是微小的，却把自己看得庞大，在这个误区里独行，痛苦就产生了。因为大多数的人的痛苦都是来源于欲望的过于庞大，而满足这个欲望的能力过于微弱，在今天，人们充满了欲望，而没有愿望，心灵被实际的利益填塞，而没有梦想。当人成为一个巨大的欲望动物，悲剧就随之产生了。

人啊，把自己看得沙砾一样微小吧，把自己看得雨滴一样微小吧，回归微小对于人是十分有益的。

哈里尔·纪伯伦对你对我对每一个说：我宁可做人类中有梦想和有完成梦想的愿望的、最渺小的人，而不愿做一个伟大的、无梦想、无愿望的人。

１９９５年５月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