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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
学生已经学过《桃花源记》,对作者的名字和大体事迹是比较熟悉的,不用再作介绍。下面摘录两条有关陶渊明家庭生活状况和嗜酒的材料,供参考。
1、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序》:“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
按:《归去来兮辞》和《五柳先生传》一向被视为姊妹篇,前者作于405年作者弃官归田之日,以乐天知命为主旨;后者作于宋移晋祚(420年)之后,以安贫乐道为主旨,可以相互比较。
2、萧统《〈陶渊明集〉序》:“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与之京(大)。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补充注释】
1、宅边有五柳树
从“榆柳阴后檐,桃李罗堂前”(《归园田居·其一》) 的诗句可知陶宅边确实有柳树。
2、好读书
陶渊明读书是在完成耕种之后,从“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可以看出。又常与友邻讨论,所以又写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第一首)
3、性嗜酒
“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其二》),“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真乃“篇篇有酒”,其嗜酒之甚可以想见。
4、箪瓢屡空
这是五柳先生以颜回自况,颜回箪瓢屡空而“不改其乐”,说明他安贫乐道。五柳先生亦当如此。陶渊明亦常“箪瓢屡空”,如“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就是写他由于乏食不得不外出借贷的情况。
5、黔娄
战国时齐人。鲁恭公曾遣使者致礼,赐粟三千钟,想聘他任宰相,他坚辞不受。齐王又派人送去黄金百斤,聘他为卿,他也不接受。死时衣不蔽体。其妻亦有贤德。“黔娄有言”,一本作“黔娄之妻有言”。陶渊明在《咏贫士》中曾写道:“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
【译文】
五柳先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清楚他的姓名和表字。因为住宅旁边有五棵柳树,就用它做了自己的号。他安安静静的,很少说话,不羡慕荣华利禄。喜欢读书,不过分在字句上下功夫,每当对书中意旨有所领会的时候,就高兴得连饭也忘了吃。他有嗜酒的天性,家里穷,经常没有酒喝。亲戚朋友知道他这种情况,有时摆了酒叫他来喝。他一来就要喝得尽兴,希望一定喝醉。喝醉了就回家去,并不装模作样,说走就走。简陋的居室里冷冷清清,遮不住风和阳光。粗布短衣上面打了许多补丁,饭篮子和瓢里经常是空的,可是他安之若素。经常写文章来消遣时光,从文中也稍微透露出自己的志趣。他从不把得失放在心上,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
赞曰:黔娄的妻子曾经说过:“不为贫贱而忧心忡忡,不热中于发财做官。”从这话看来,他该是五柳先生一类人吧?一边喝酒一边吟诗,为自己抱定的志向而感到无比快乐。他大概是无怀氏时候的百姓,或者是葛天氏治下的百姓吧?
【《五柳先生传》赏析(孙静)】
陶渊明是我国文学史上的大家,诗歌独开一派,散文造诣也很高。北宋欧阳修便对他很倾倒,曾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其实不只《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以及《五柳先生传》等,也都是好文章。
年代距陶渊明不算很远的南朝人沈约和萧统,都说陶渊明写《五柳先生传》是用以“自况”,当时人视为“实录”。这话是有道理的。《五柳先生传》所写,都可以从史传和本集有关作者的记事中得到印证。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五柳先生传》就是作者的自画像,这是读本文首先应该把握的。
陶渊明的一生虽然主要是在田园中度过的,从同时代的人起就把他称为“幽居者”,但他却是一个有壮志和用世之心的人物。在《杂诗》里,他自言“少壮时”,“猛志逸四海”。《饮酒》诗中又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对年近四十仍然功业无成,颇为感慨。中年几度出仕,只使他感到“志意多所耻”,又加上性情耿介,不会圆滑,难免不惹祸患,便毅然归田。他把田园看做是与腐朽现实对立的一片净土,在这里带着浓厚的浪漫主义情调怡然自得地生活,傲彼浊世。他的可贵处就在于守志安贫,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五柳先生传》正是托名五柳先生刻画出这样一个具有高风亮节的人物形象。
全文不长,不同版本文字略有出入,但都在一百七八十字之间。在这样简短的篇幅里勾画人物,却能做到形象丰满,性格鲜明,不能不佩服作者的艺术功力。
开篇四句是对人物身份的交待。起得飘忽,也起得风趣。但不要轻轻看过,以为只是作者的趣笔,实则其中隐含深意。“许”做“处所”解,“何许人”即“何地人”。古人是重视地望的,姓氏前常要冠以家世籍贯,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之类,在两晋门阀制度下尤其如此。而五柳先生却不知何地人,可见他不在流俗观念之中。古人又是重声名的,有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之说,希图能够声名不朽,而先生却连姓氏名字也不清楚,竟指宅旁五柳而为号,可见他又出于流俗观念之外。这几笔不仅把隐姓埋名、深藏避世的意思说足,而且突出显示了五柳先生的不俗,一上来便使“高人”之气笼罩全篇。语极平淡,味极深醇,这就是苏东坡评陶诗所说的“似癯实腴”的境界。作者《归园田居》诗说:“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阴后檐,桃李罗堂前。”《传》文的“宅旁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又隐隐散发出一股田园气息,映衬出一个田园幽居者的形象,可以说没有一点闲笔墨。嵘评陶诗说:“文体省净,殆无长语。”同样可以移来评他的文。
“闲静”二句用正叙点出五柳先生最本质的情操。正因为不为荣名利禄动心,所以能守志不阿,也因此才高出于流俗之上。朱熹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这话是比较能说到点子上的。“闲静少言”与“不慕荣利”相照应,“闲静”即不尚交往,“少言”即不喜应酬,也就是陶诗中所说“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意,二句前后呼应,互为补充。
下面集中描写五柳先生在田园中守志安居的生活情态。分四个方面写,中心则突出其悠然自得的情调。“好读书”四句是讲读书。对于“不求甚解”,解法一向很有分歧,其实它只是对下文“会意”而言的。意思是说读书不求对书的系统的深入的把握,只重在其中会己心、惬己意者,也就是从中寻找思想上的共鸣和感情上的寄托,作者《赠羊长史》诗说:“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是这种读书态度的最好说明。“性嗜酒”八句是讲饮酒。“造”当“到”解,“造饮”即到那里饮酒。“不吝情”是“不系恋”、“不在意”之意。亲旧招饮,造饮则醉,却不以去留为意,见出先生之意在酒而不在人。于酒有情,于人无意,把嗜酒之味写得更为浓足。作者《己酉岁九月九日》诗曾说:“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这几句便是写他醉酒陶情的意态。“环堵”五句是写安贫。“堵”即“墙”,“环堵萧然”就是四壁空空。“短褐穿结”是说穿的粗布短衣还破着窟窿,打着补丁。“箪瓢”分别是盛饭和盛水器,“箪瓢屡空”即饮食不继。“晏如”是安然的样子。吃穿住没有一样不困弊不堪,却处之坦然。不因贫夺志,也不因贫败意,见出先生的高处。鲁迅先生在谈到陶渊明平和的一面时说,他“是个非常平和的田园诗人。他的态度是不容易学的,他非常之穷,而心里很平静。家常无米,就去向人家门口求乞”,“他穷到衣服也破烂不堪,而还在东篱下采菊,偶然抬起头来,悠然的见了南山,这是何等自然。”可以帮助我们体会这里所写的境界。“常著”四句是写著文,他吟诗作文,用意也是在示志娱情。示什么志,娱什么情呢?就是本篇传记中所写的高志奇情:憎恶世俗,守志于田园,甚至是陶醉于田园。他借文章“导达意气”,自乐其志,所以忘怀于世俗的得失,以此自终。四个方面概括起来就是:读书适意,醉酒陶情,安贫乐道,著文娱志。通过这几个方面的勾画,一个坚守节操、不随流俗的“高人”形象便立起来了,活起来了。选材极精,造语极简,意足笔止,风神宛然。古人说文章作到好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陶文够得上这样的标准。
文章最后还有一段“赞”。“赞”是历史传记的一种体式,缀于传文之末。《文心雕龙》说:“赞者,明也,助也。”据郑振铎先生的解释,传文中记事有未完备之处,在“赞”中补足,即所谓“助”之义;传文中褒贬之意没有说尽,在“赞”中讲透,即所谓“明”之义。所以“赞”不是赞美,而是对史传正文的记事和褒贬做进一步的补充和阐发。本文利用这一体式,进一步揭示五柳先生的精神和展拓文章的境界。“黔娄”见于《高士传》,是齐国一个不受卿相之聘的高人。黔娄之妻的话见于《列女传》。“戚戚”是忧愁的样子,“汲汲”是热中追求之意。“其言”句意思是,黔娄之妻的话所说的,是五柳先生一类人吧。“兹”是连词,起承接作用,有“则”、“斯”之意。“若人”,这个人,指五柳先生。如果我们把《传》文中五柳先生的形象予以概括,那么也就是“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衔觞赋诗,以乐其志”。“赞”中这几句话成为画龙点睛之笔,把五柳先生的精神阐发得更为明晰,可以说是“赞”体的“明”的作用。“无怀氏”见《庄子》,“葛天氏”见《吕氏春秋》,都是传说中的远古帝王。陶渊明常用古史传说指称自己的理想时代、理想社会。《时运》诗说:“黄唐莫逮,慨独在余。”“黄唐”即指传说中的黄帝、唐尧时代。《饮酒》诗说:“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羲农”即指传说中的伏羲氏、神农氏时代。赞赏五柳先生简直是无怀氏、葛天氏时代的老百姓,等于说五柳先生的生活是理想社会中的人们的生活,文章的境界更高了,文章的思想也进一步升华了,可以说是“赞”体的“助”的作用。作者的《与子俨等疏》说:“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里写的显然是这种生活的折射。
《五柳先生传》在写作上的特色,还有以下几点值得一提。
我国史书比较发达,传记一类文字也出现较早。《史记》《汉书》都包括大量人物传记。但是这些都是史传,本质上属于历史。所以,尽管它们也具有文学性,甚至被称为“传记文学”,对材料也有重要的剪裁和取舍,但总要比较全面地反映人物的生平事迹。《五柳先生传》不同,它是纯文学性传记,不等于人物的纪实。说《五柳先生传》是作者的“自况”,也只是在一定意义上讲,如果以为这就是陶渊明的全部真实,便未必妥当了。比如“闲静少言”四个字就很值得推敲。在对世俗一面来说,陶渊明是“闲静少言”的,所谓“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可是在另一个生活圈子里,他既不“闲静”,也不“少言”。他和田园中的农户“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和志同道合的佳邻好友“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都是“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的。另外,他在实际生活中也不是整天那样悠然。由于他是“欲有为而不能者”,心情并不能完全平静。五十岁时写的《杂诗》还在说:“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对壮志未伸、年华虚度竟然焦灼到整夜不得安眠,哪里悠然呢!他的生活不断下降,“夏日抱长饥,寒冬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有时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向人乞讨去了,也是无法一味“晏如”的。他还写了《述酒》《咏荆轲》《读山海经》等诗,写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那样的诗句,对时事的激烈情绪溢于言表,可见也没有完全遗世,成为无怀氏、葛天氏王国里的公民。所以《五柳先生传》虽是自况,却不等于全面纪实,而是创作。它不拘人物之迹而传人物之神。对于陶渊明来说,虽然并不符合全部实迹,却比任何史传的记载更能表现出陶渊明的风貌。它着重刻画出一种人物精神,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称为“陶渊明精神”,这是作者理想的、衷心倾慕的、在诗文作品中竭力表现的精神,也是作者千百年来给人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精神。这就是艺术和典型的力量。《五柳先生传》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文学传记,开创了文学传记体,隋末唐初人王绩作《五斗先生传》,即承其流。这是一。
第二、如果我们稍微细心一点,便会发现,本文对人物的描写,大半都是总结性语言。从性情品格到读书、饮酒、处贫、著文各方面生活,无一不是概括性的结论。好像作者在给五柳先生做鉴定。没有写一件具体事实,但每一项中都包含大量的事实,所以,简约的语句中含有丰富的内容,高度凝练。这是本文的一大特点。但是特点并不就是优点,用总结性的语言刻画人物,也可以写得干枯,而且很容易流于抽象、概念。本文的妙处在于,虽然使用结论式的语句,却决不抽象化、概念化。每一条都含有丰满的生活意境;逐条叙来,又具有诗一般的韵味。这是因为作者提炼出来的结语,已经充分生活情态化、形象化、诗化了,显示了作者概括生活、表现生活的巨大能力。两晋时期玄风盛行,清谈玄言崇尚用简约的语言表述深奥的意蕴,那时连品题人物也讲究隽语传神,我们可以在《世说新语》中看到这方面的具体描写。影响及于文风,便取精约明净,简语传神。陶文的这一写法可能与这种风气有关。
第三、作者写《五柳先生传》,着重刻画五柳先生的精神,不是无谓的。显然是颂扬这种精神和这样的生活态度,也显然是以这种精神和态度睥睨世俗。所以《五柳先生传》不仅是自况,还是自许、自赞。但是这赞许之意,并不直接诉诸文字,而是寓于字里行间。于叙事中见颂扬,于颂扬中见兀傲。粗粗读来,作者只是不动声色地勾勒人物形象,转一体味,扬己傲世之意尽在其中。“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箪瓢屡空,晏如也”,“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这些平平淡淡的似乎完全是客观叙述的语句中,包含多少颂扬与自我肯定!“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不言傲世,傲世之意自在言外。这是很高的写作本领,压抑着满怀激情不使流泄,结果笔端饱含感情,表现得更为含蓄,也更有感人力量。
第四、文字的特色也值得注意。朱熹评陶渊明的诗说:“平淡出于自然”。陶文也是如此。他的文字非常朴素质实,决不选声设色,讲究词藻色彩的华美。有柳有宅已足够了,便无取乎绿柳黄墙。《归园田居》诗说“榆柳阴后檐,桃李罗堂前”,也只取桃柳绕屋,而不讲桃红柳绿。作者在这一点上,与在他之前的郭璞、之后的鲍照、同时的颜延之,都大异其趣。他的表现方式则纯取白描,只是用平淡的语言直叙情事,摹状物象,使人好像透过玻璃观物,不觉其有语言文字,而直触到其中的事、物、情。作者的文笔又极其自然,如清溪流水,随物曲折,如白云浮天,舒卷自如,读起来丝毫没有吃力之感。宋人杨时说,陶渊明“冲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话是不错的,用力学便不免做作,做作也便无法自然。必须是“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方能造自然之境,自然与“率意任真”分不开。但就文字表现上来说,平淡自然又不是率尔操觚所能办到的。文字要运用到十分圆熟的地步,才能达到平淡自然的境界,所以它是文字的高境。这里不是说只有平淡自然的文章才好,而是说平淡自然是文字的高格之一,是文艺百花园中独具风韵的一朵奇葩。
(选自《历代名篇赏析集成》,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
【钱钟书论《五柳先生传》】
陶潜《五柳先生传》,“不”字为一篇眼目。“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不慕荣利”“不求甚解”“家贫不能常得”“曾不吝情去留”“不蔽风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重言积字,即示狷者之“有所不为”。酒之“不能常得”,宅之“不蔽风日”,端由于“不慕荣利”而“家贫”,是亦“不屑不洁”所致也。“不”之言,若无得而称,而其意,则有为而发;老子所谓“当其无,有有之用”,王夫之所谓“言‘无’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船山遗书》第63册《思问录》内篇)。如“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岂作自传而并不晓己之姓名籍贯哉?正激于世之卖声名、夸门地者而破除之尔。仇兆鳌选林云铭《挹奎楼稿》卷二《〈古文析义〉序》:“陶靖节‘读书不求甚解’,所谓‘甚’者,以穿凿附会失其本旨耳。《南村》云:‘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若不求‘解’,则‘义’之‘析’也何为乎?”窃谓陶之“不求甚解”如杜甫《漫成》之“读书难字过”也;陶之“疑义相与析”又如杜甫《春日怀李白》之“重与细论文”也。……书之须细析者,亦有不必求甚解之时;以词章论,常只须带草看法,而为义理考据计,又必十目一行。一人之身,读书之阔略不拘与精细不苟,因时因事而目宜焉。
陶潜《自祭文》:“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按语意本《全三国文》卷五二嵇康《圣贤高士传·尚长》:“喟然叹曰:‘吾知富贵不如贫贱,未知存何如亡尔!’”《后汉书·逸民传》作“向长”,记此言作“吾已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但未知死何如生耳!”潜曾撰《尚长禽庆赞》,即见本卷。《全唐文》卷六九六李德裕《问泉途赋》:“昔向子平称‘吾已知’云云,陶靖节亦称‘人生实难’云云,今作赋以问之”;早以二语连类。庾信《拟咏怀》之九:“不特贫谢富,安知死羡生!”倪注《庾子山集》卷三此诗,未知其用向长语也。秦观《淮海集》卷五《自作挽词》设想己死于贬所、身后凄凉寂寞之况,情词惨戚,秦瀛撰《淮海年谱》元符三年:“先生在雷州,自作《挽词》,自《序》曰:‘昔鲍照、陶潜皆自作哀词,读余此章,乃知前作之未哀也。’”信然,而集中无此自《序》。
(摘自《管锥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
【《五柳先生传》赏析(邱子钊)】
陶渊明历来都被称为“田园诗人”,因为他的很多杰出诗篇都是归隐田园以后所作。他赞美劳动的生活与大自然的优美闲静,幻想出现没有贫困与压榨的理想社会。语言朴素,自然优美,一反六朝时代追求华丽堆砌的文风,无论在思想性艺术性上都对后代文学有很大影响。他的散文也有很高成就,《五柳先生传》是他托名五柳先生而作的一篇自传。萧统在《陶渊明传》中说:“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五柳先生的形象,正是陶渊明的自画像。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文章开头第一句,即把这位先生排除在名门望族之外,不仅不知他的出身和籍贯,“亦不详其姓字”,他是一位隐姓埋名的人。晋代是很讲究门第的,而他竟与这种风气背道而驰,这就暗示他是一位隐士。“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就这样随便地取了一个字号。他不仅隐姓埋名,而且根本就不重视姓字,用庄子的话说,“名者,实之宾也”,本就无关紧要。但为什么看中五柳树呢?也许他宅边并无桃李,只有这么几棵柳树,这与后面所写“环堵萧然”是一致的。他的房屋简陋,生活贫穷,这五柳树带一点清静、淡雅、简朴的色彩。以五柳为号也就显示了他的志趣。
对他的名字作了介绍之后,接着写他的生活、性格。“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这是他最突出的地方。闲静少言是他的外在表现,不慕荣利,才是他的真实面貌。因为不追求荣利,他就无须奔忙,不用烦躁,自然也就闲,也就静,用不着喋喋不休。但这种闲静少言,并不等于他没有志趣。他有三大志趣,一是读书,一是饮酒,一是写文章,可见他的志趣是高雅的。他虽然隐姓埋名,但与道家说的“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并不一样。不过,他“好读书,不求甚解”,为什么不求甚解?这就与他的“不慕荣利”有关。他读书的目的,是一种求知的满足,精神享受,所以“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他并不想“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既不追求名,也不追求利,只求精神上得到安慰。他有什么“会意”呢?没写。我们从陶渊明所写的《读山海经》《咏荆轲》等诗作中可以想见。他从书中得到哲理,得到启示,对当时的混乱、丑恶的现实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对人生有了更透彻的了解。但只能“会意”,不能言传,因而“闲静少言”,只是不说,不是不知。这使我们隐隐地感到五柳先生是一位有知识的人,也隐隐地感到那个社会对他的限制和迫害。
第二个志趣──饮酒。五柳先生“闲静少言”,但读书时“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说明他内心并非一潭死水,而是有波澜的。内心的波澜没有表现出来,却找到了一个使波澜平静的方法,这就是嗜酒。“嗜”字说明不是一般的小饮,而是“期在必醉”。尽管“家贫”,也没有改变这一嗜好,就因为在醉乡中可以使心灵的波澜得到平静。这是他在那种环境里使自己得到解脱的一种方法。
第三个志趣──著文章。他著文章的目的是“自娱”,不是要给别人看,更不是要献给统治者,去求官得禄。这一点也说明了他内心的确有“会意”,有话要说的,只是不愿对别人说,写文章给自己看。“闲静少言”而又“常著文章自娱”,就是这种心情的反映。他实际上是有痛苦的,但能从读书、饮酒、写文章当中得到解脱。
对五柳先生的生活、志趣作了叙述以后,文章结尾也仿史家笔法,加个赞语。这个赞语的实质就是黔娄之妻的两句话:“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两句话正好与前面写到的“不慕荣利”相照应,这是五柳先生最大的特点和优点。作者正是通过五柳先生“颇示己志”,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文章最后有两句设问的话:“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表明作者也很欣赏道家所鼓吹的无为而治的古代社会,但全文主要精神仍然是儒家的“独善其身”。全文不足二百字,语言洗练,于平淡之中表现深刻的内容,这就是陶渊明诗文的一大特色。
(选自《古代散文鉴赏辞典》,农村读物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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