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泗原
韩愈的最大成就是古文。《旧唐书》说他“常以为自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故世称韩文焉。”苏轼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潮州韩文公庙碑》)。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粱、陈、隋。这个时期的文章,“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粱,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隋书·李谔传》)史称韩愈“务反近体”,就是务反八代辞藻繁缛的文风,也就是韩愈自己说的“惟陈言之务去”(《答李翊书》)。“陈言”指的就是那种“近体”文章,并不是一词一字。这就是韩愈致力的文章改革(有的人叫做古文运动)。他作出了成绩,而这成绩也是得来不易的。试看上面引的《隋书》一段,那是李谔的文章。他反对竞骋文华之弊,而他自己作的文章偏偏陷于骈俪而不能自拔。可见韩愈的成绩是费了多么大的力气。不过影响还不是真地普遍了。直到欧阳修,还是得韩愈文章于废书簏中。这也可见韩愈提倡的古文在他当时乃至身后还没蔚成文风。苏轼说的“天下靡然从风”不过是溢词。欧阳修也以古文成绩,又籍他的地位,文章改革才最后收功。明代,茅坤等人崇尚唐宋古文。茅坤选编韩愈及柳宗元、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的古文,称为唐宋八大家,沿袭到现在。
韩愈爱好读书。皇甫湜说他“平居虽寝食未尝去书”(见墓志铭)。诗也有名。他做过史馆修撰。官刑部侍郎时,以谏宪宗迎佛骨(佛的一节指骨),贬为潮州刺史。最后官吏部侍郎。谥曰文。
韩愈是持道统说的,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一脉相传,而“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原道》)。他隐然以继承这个道统自居。《新唐书》论韩愈“其道盖自比孟轲,……宁不信然?”又以韩愈的排佛老比孟轲的拒杨墨,且以为“功与齐而力倍之”。实际上韩愈的思想是从孔孟倒退的。他作的《琴操·拘幽操──文王羑里作》有“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话。拿这种话来说文王之心,这思想不是倒退是什么呢?理学家程颐赞美这两句话,认为“道(说)文王意(心意)中事,前后之人道不到此。”正是由于韩愈有这样的思想,后世一些儒者尊称他韩子。本来韩子是称先秦诸子的韩非的。
《马说》说明这样一个道理:识马者难得。不识马,虽有千里马也埋没了。用识马的道理表明识别人才的重要。通篇没提到人才,只以千里马和伯乐隐喻人才和识别人才,表明要善于使用人才,培养人才,并了解他们的意愿。通篇说理,不用故事情节。“伯乐”是指识马者,不是作为一个故事的人物出场。本文并不是故事,也不是寓言或寓言性的。(我这篇说解里说的“不是”什么什么,都指选本注解。)
全文分三层。
第一层:说识马的重要。第一句就揭出这个意思,说有识马者然后有千里马。接着说识马者不常有。所以虽有千里马也埋没了。
第二层:说不识马就不能饲养马。马虽有千里之能,而饲养不能适应它的生活,因而不能发挥它的才能。
第三层:说不识马的人驱策、饲养都不得法,听马鸣也不能通晓它的意思。以慨叹“不知马”结束,加强了识马者难得的意思。
下面解释几个词语和句式。
[伯乐]《楚辞·七谏》:“骥踌躇于弊(舆)兮,遇孙阳而得代。”写出了一个识马者怎样爱护良马的形象。王逸注:“孙阳,伯乐姓名也。”《汉书·司马相如传》注引张揖说:“阳子,伯乐也,秦缪公臣,姓孙名阳。”高诱《吕氏春秋·精通》注也说伯乐是“秦穆公之臣”,只没说到姓名是孙阳。以为秦穆公臣,大概据《列子·说符》载有伯乐和秦穆公谈良马与天下之马的话。《列子》寓言,而且书是伪托,不可据。《楚辞·九辩》“无伯乐之善相兮”,伯乐王逸没有注。张湛《列子》注说“伯乐,善相马者”,没说到孙阳。
伯乐乐字的音,读音乐的乐。乐字作人名的,孙阳字伯乐,邮无正字伯乐(晋),阎乐(秦),徐乐(汉),旧注都不注音。旧注惯例,音乐的乐不注音,因为这是本义;喜乐的乐同音乐的乐并见处,音乐的乐仍不注音,喜乐的乐注音洛。所以伯乐等人名都读音乐的乐(姓乐也读音乐的乐)。
《广韵》博姓下有博劳,也说是“善相马”。博劳音与伯乐近。但是既系于博姓,就不好说是孙阳那个伯乐了。
本文“伯乐”是借代用法,借来代替识马者。
[祗]这个字并没错。说“当作衹”倒是错了。这个意思的祗是副词。用适字、祗字、袛字,是一样的,因为这三个字古音同。祗字用得比较少,《汉书》里有,见《窦婴传》。颜师古注:“祗,适也,音支,其字从衣。”无论作祗作祗,右旁是五画,下有短横(或点)。右旁四画的衹是神衹字,读音不同,不用作副词的适。
[奴隶人]不是真奴隶。奴隶下用人字,构成奴隶人,用来指不识马的饲养人。构词确当而富有表达力。
[骈死]不是说千里马和一般的马并死。这一句从头到尾说的是名马。“辱于……”是名马,“骈死”是名马,“不以千里称”是名马。
[槽枥]槽是喂牲畜用的食器,枥不是。马枥就是马栈、马棚。马栈叫枥,犹如猪栏叫苙。枥是用竹木排比编成的。《方言》:“枥,……或谓之皁。”高诱《吕氏春秋·权勋》注:“皁,枥也。”《汉书·梅福传》“伏历千驷”,曹操《碣石篇》“骥老伏枥”(从《晋书·乐志》《宋书·乐志》),《庄子·马蹄》“编之以皁栈”,《吕氏春秋·权勋》“犹取之内皁而著之外皁也”,文天祥《正气歌》“牛骥同一皁”,历、枥、皁、栈是一个东西。木棍竹条排比编成的都叫枥,所以竹木编的夹拷手脚的刑具叫枥(《说文》)。
[不以千里称]称不是称呼。不以千里称,不是不用千里的称号称呼。称是著称,著名。这里是说不以千里著称。指马的千里之材埋没了。
[食马者……千里也]这不是两句,是一句。标点应当是这样:
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这句意思是:饲养马的人不知它能千里而饲养,那么这马虽有千里的材能,……
[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且不是则,也不是承接连词。是副词,犹、尚且的意思。一般用法,象这句,放在“不可得”前面,作“欲与常马等且不可得”。韩集朱熹《考异》:“今按:且字恐当在等字下。”这是就一般用法说的。古籍中作犹、尚且讲的副词的且字有放在分句开头的。举先于韩文的例同这句比较:
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孟子·粱惠王上》)
……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且人恶之”就是人且恶之,“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就是欲与常马等且不可得。而且两句都是“……且……,恶(安)……也?”的句式。“且”同“恶(安)”密切相关。且字不是承接连词是很清楚的。这句用今语表达,就是:要同常马一样尚且办不到,怎么要求它能行千里呢?
[安]疑问副词。怎么。
[鸣(之)而不能通其意]这个之字误衍(就是多出来的),由于涉及上文“策之……”“食之……”。策之、食之是人驱策马,人饲养马。鸣是马鸣,鸣下不可用之。马鸣而饲养马的人不能通其意。鸣字下面的而字表明了“鸣”和“不能通”是两方面,这也可以看出这个分句与策之、食之两个分句的不同。用词是严密的。
[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这句生动地表现出不识马者懵然无知、熟视无睹而傲然自是的神态。“天下无马”当用叹号。
[其真无马……不知马也]这句,分析结构,就知道不是表示选择的句式。表示选择的疑问句式是有的,也字作疑问句末的语气词也是有的,但是这里都不是。判断是不是表示选择的疑问句式,不可只看字面,而要看结构。就以韩文为例,比较下面三种句式:
1、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祭十二郎文》)
2、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马说》)
3、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祭十二郎文》)
如果只看字面,1、2两句都有“其……邪,其……邪”,2也有点象。结构却各不相同。句1,三个其字是代词,作主语。下文还有“其信然矣”,是一样的。其字下面的成分是表语。句2,两个“其真”同“传之非其真”的“其真”一样。其是指示形容词,作真的定语。真是真实、事实,是名词,不是副词。真字也有作副词的,但是这里不是。“其信然邪”的信才是真地、果真,是副词。句1其字既然是代词作主语,句2其字既然是指示形容词作定语,附着于真字,它就不能同时作“其……邪,其……邪”句式的标志,不能“一身而二任焉”(用韩文语)。所以句1和句2都不是表示选择的句式。惟有句3其字只作“其……邪,其……邪”句式的标志,没担任别的职务,那才是“其……邪,其……邪?”(应当只用一个问号)的表示选择的疑问句式。这样比较,《马说》的“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不是表示选择的句式是很清楚的。这句的标点应当是这样:
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词语和句式解释就到这里。
《马说》说的千里马的特性并不是凭空想象的,不是作为寓言来写的。“一食或尽粟一石”好象难置信,这也不过是说个整数,强调食量的大。所以用个“或”字(没用“辄”字)以示“或然”而非“常然”。宋高宗曾问岳飞得良马否。岳飞对答两匹千里马与驽马的不同,说到千里马的特性,而且“此其受大而不苟取……”“此其寡取易盈……”两句隐喻人才。他这话对皇帝说,具有讽喻的意义。正可以作《马说》所说千里马的最好的说明。《宋史》记载了这段对答。现在引来作我这篇说解的结束。
臣有二马:日啖刍豆数斗,饮泉一斛,然非精洁则不受。介而驰,初不甚疾,比行百里始奋迅,自午至酉犹可二百里。褫鞍甲而不息(喘气)不汗,若无事然。此其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不幸相继以死。
今所乘者:日不过数升,而秣不择粟,饮不择泉。揽辔未安,踊跃疾驱,甫百里,力竭汗喘,殆欲毙然。此其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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