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亭记》与《小石潭记》辨味

“两记”的作者都是被贬朝官，失意文人。已经“处江湖之远”了，却也未必只“思其君”的，更多的还是心有悱恻，寂寞无聊，幸而有好山好水，蔚然现成，可以寄闲情、慰愁肠、显风雅、暂得自适，何乐而不为？这便是所谓“山水情结”。然而客人秉赋不同，际遇不等，情绪于文，却是神韵独具。“两记”同出于大家手笔，都是传世妙品，如果再予以比较赏析，无疑还可展现更新颖的情境。

《小石潭记》单纯极了，太细腻了。作者得一小潭，便悉心玩赏，不复他盼。“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未见潭影，先摹水声；“西行百二十步”，“潭中鱼可百许头”，步程鱼目，竟然可数；“为坻、为屿、为嵁、为岩”，四种形状；“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四种姿态；“日光下彻，影布石上”，鱼影鲜明；潭中小鱼或“怡然不动”或“俶而远逝”或“往来翕忽”，皆生动真切；而小溪及其岸势”斗折蛇行”，“犬牙差互”，也形象可见。这里作者玩味于一个相对静态的平面，以工笔白描，尽传机妙，韵炼超绝。

《醉翁亭记》却是各种美景纷至沓来，琳琅满目。有按自然方位展开的山水横轴：“环滁皆山”──“其西南诸峰”，“琅琊也”──“酿泉”──“醉翁亭”；有按时辰季候展开的山水纵轴：“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山水之间，更还有“滁人游”，“太守宴”、“众宾欢”、“太守醉”、“太守归”等等“醉翁”与幕僚、百姓们“朝而往、暮而归”，一天游乐的各种奇观妙态。这里不再有定点与平面，是观之不足的全景、是悠然神往的远景，是变幻无穷的动景。

《醉翁亭记》的场面是喧攮得多。山水景致，已不胜数，“醉翁”出游更是前呼后拥的，有滁人同往，有宾客捧场，有棋酒助兴，甚至还有禽鸟相乐，好不热闹。

《小石潭记》则寂寥、清静极了。个把同游，已不须提。作者无亭可倨，还得“伐所取道”，足见其境的人迹罕至。也不要说“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大概连酒葫芦也没提一个。“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只有临潭自照，形单影只。此地无人音、无鸟语、无虫吟，唯闻溪水冷冷，偶尔风来叶动，即或游鱼相逗，反平添了无限的静阒幽寂。山是静的，潭是静的，鱼是静的，人是静的，心也是静的吗？

《醉翁亭记》是“酣乐图”，天真烂漫，醉态可掬。这里所体现的已不是山光水色得之于目的美感经验，而是人们在山水元气的熏陶之下“得之心”的怡然自适情态。此地，山前水傍，亭中路头，各色人等，全部乐趣洋溢。“负者歌于途”，劳累时的自娱；“行者休于树”，倦途中的调息；“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其实是一件快事；“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正好是美的享受。至于“太守宴”、“众宾欢”更是直写乐状。而在这幅“酣乐图”的主角席位，则是“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至此，这一物我两忘的乐境体验已臻高潮。如果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还有山色人影的话，那么，这里整个醉翁亭，整个琅琊山，所有生众，都已经潜形遁象，就只有纯然的陶陶乐韵。欧阳修也太有失“汉宫威仪”了，简直有点放浪形骸。尽管在恍惚之间，“醉翁”还记得“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但“醉翁”更多的却还是反以为自得，对不知真乐的宾客、滁人显得很宽容。“醉翁”不单能“独乐之”，还能勉力“与民同乐”，甚至更能与“禽鸟乐”，真是其乐也融。

《小石潭记》则是“沉吟图”。当然，柳宗元并无“屈子行吟”那么凄怆、悲愤，但其孤寂、忧怨的心境是同出一脉的。作者初闻水声，“如鸣佩环”，确也曾“心乐之”，当看到潭中游鱼那么精灵可爱，也曾妙想它们是在“与游者相乐”，但小石潭毕竟太僻静，太清澈了，象一方洞察毫厘的明镜，终于映显出临照者心中那缕缕忧丝和隐痛，而且越来越分明，竟然使人觉得“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作者终于把持不住，“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这与苏东坡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门宇，高处不胜寒”也仿佛近之，但其感觉真切、强烈得多。可见，小石潭既引发了作者的闲情逸致，又惹起了作者的寒心愁肠，形成一个难分难解的“怪圈”。作者及时寻乐，又终难忘怀的矛盾心态是一种极难调和的反差。

《醉翁亭记》余兴犹酣，人走之后，还能听到“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的禽鸟山林之乐；而《小石潭记》却匆匆离开，不堪回眸、若有余悸。

欧阳修的确比柳宗元脱洒多了。然而，琅琊山也的确比小石潭朗润多了，环境调配似乎有点不公。那么，设若让柳宗元逛琅琊山，凭醉翁亭、也喝上那么点酒，大概总比他在小石潭要把持得久些。同样，让“醉翁”转徙小石潭，其情形也可想而知。士大夫们的“山水情结”不过如此。

“两记”的魅力却将永久不衰。如果说《小石潭记》如“定格”、“特写”镜头；《醉翁亭记》则是在变幻中求妙趣的“蒙太奇”。如果说《醉翁亭记》如温馨的春阳、秀茂的林荫、绮彩斐然的轴卷；《小石潭记》则是凄凉的秋月、稀疏的竹影、冷墨点染的独幅。如果说《醉翁亭记》如一唱三叹、悠畅自如、余音袅袅；《小石潭记》则是玉箸击节，切敲细打、骨力凛然。如果说《醉翁亭记》陶然自乐，如一壶融融的醇酒，醉得一时；《小石潭记》则是欲说还休，象一盅清清的苦茶，味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