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人与文

柳宗元是失败的改革者，却是成功的文章家，这二者都缘于他有一颗真挚的心。改革者要成功，当然得有深谋的机心，而一有机心，便做不出好文章了。柳宗元是政治理想主义者，真相信有过尧舜时代的理想世道，疾视唐德宗末年的乱政，以“复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己任。那时正值以棋艺入侍东宫的王叔文鼓动太子李诵改革，他自然地便成为羽翼。李诵即位，是为顺宗，改革派上台，柳宗元任礼部员外郎，参与谋议，采听外事，执掌章奏。虽然实行了一些裁宦官、抑强藩、减赋税的措施，但他们看人太认真，不懂得互相利用，人家来夤缘攀附，他们却以为“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结果闹得“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只坚持了半年，李诵领不了这个局面，只好禅位给李纯，保守派复得其势，改革派骨干分子都被贬黜了。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他已在赴贬途中，朝贵们却想到把他贬罚轻，又加贬永州司马。那意思就是要他终老蛮荒，断了生还的念头。

政治途穷，而后文采始得焕发。柳宗元的好文章大都出在受贬之后。什么是好文章，历来文士说得玄而又玄，其实并不神秘，不过是真性情与外物互相响应焕然而成的文字。柳宗元凭着性情中的一片真挚，与腐败朝政触撞之下，自然演为愤激之言；而与奇瑰媚丽之大自然交接之下，自然发为旷朗心声。他对前贤宏文也不迂执一家，而主张“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章士钊氏晚年著《柳文指要》，特好柳宗元的政治诸“论”。而以文章论，我却以为他的书、序、说、传、寓言才真正了不起，其中首先震撼你的是他那人格的魅力，你似乎听到了他的呕心倾诉，而且含着那么浓郁的生命悲剧意识，这是刻意为文者根本做不到的。再看他的寓言小品，绝非无聊消遣，篇篇都深湛地反映着人生。先秦诸子极尚寓言，但那些寓言多用来说道理，启发思想；而柳宗元的寓言却灌注着苦乐深情，意在启悟人生。这似乎不期而然地直追到伊索寓言的精神。试看他的《三戒》，那对“乘物以逞”的小人的讽刺，包含了多少他个人的无奈的彻悟！

（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