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怀乡” 辨释

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去国怀乡”句向来没有争议，都释意为“离开国都，怀念家乡。”最近有人提出了新解（见《中学语文教学》１９８９年第１１期《辨“去国怀乡”之“怀”》），认为这个“怀”字应该释为“归”；“怀乡”就是“回到家乡”。其理由是：第一、“去国怀乡”应是“忧谗畏讥”的原因，但二者又没有因果联系；第二、“去国”与“怀乡”相对，若把“怀乡”理解为“怀念家乡”，其意思就不相对了。

这两条理由都不能成立。

首先，“去国怀乡”与“忧谗畏讥”并非因果关系，而是并列关系。两句都是记述迁客骚人登楼览物所生之情，不是因“去国怀乡”而“忧谗畏讥”。文意脉络是非常清晰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古代散文选》译释这几句为：“（看到上边所说的那些光景）就会想到自己离开朝廷，怀念乡里，忧愁人家说自己的坏话，惧怕人家讥讽自己，（只觉得）满目萧条，百感交集，因而发生悲哀的感情。”（着重号为引者所加）这段译语准确地反映了作者思路，表达了原文语意，“去国怀乡”与“忧谗畏讥”是并列关系而不是因果关系。郭锡良等主编的《古代汉语》注释这句时说：“者：被饰代词，这里是‘……的情况’。‘去国怀乡……感极而悲’是它的修饰语。”这就从语法结构上指出了“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是一组联合式短语作代词“者”的定语。由此可见，说“去国怀乡”应是“忧谗畏讥”的原因是毫无根据的。

其次，认为“去国”与“怀乡”相对成文是不错的。可是，以为把“怀乡”理解为“怀念家乡”就跟“去国”不相对， 那就没有道理了。我们说“去国”与“怀乡”相对成文，有两层意思：一是二者对偶，“去国”跟“怀乡”无论词性、词义，乃至平仄都是对得很工稳的；二是可以把“去国怀乡”理解为“去怀国乡”，即离开国都、家乡，思念国都、家乡。我们不可能运用“互文”的规则，从“去”有“离开”义而推出“怀”必为“回归”义的结论。因为对偶，不仅仅有“反对”一种，还有“正对”、“串对”。

“怀”字具有“归”义也是不错的，但这个“归”不是“回归”之“归”。“怀”作“归”讲，一是“归向”、“归附”义。该文所举５个例句就有４句的“怀”字是这个意思：“怀敌附远”（贾谊《论积贮疏》）、“戎狄怀之”（《国语·普语·叔向贺贫》）、“黎民怀之”（《尚书·大禹谟》）、“小国所望而怀也”（《左传·成公八年》）。没有一个例句中的“怀”字是“回归”义。二是“赠送”、“给与”义。《诗经·桧风·匪风》：“谁将西归，怀之好音。”《毛传》：“怀，归也。”《诗经·鲁颂·泮水》：“食我桑葚，怀我好音。”《郑笺》：“怀，归也。”闻一多《诗经新义》：“怀，读为归。”《广雅·释诂》：“归，遗也。遗，亦与也。”我们不能够因为“怀”可以训释为“归”就把它理解为“回归。”须知古注是以古语释古语，古语的“归”可通“馈”、“遗”。

至于该文所举“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诗经·王风·扬之水》）一例中的“怀”字更是不能释为“回去”的。《郑笺》：“怀，安也。思乡里处者，故曰今亦安不哉，安不哉？何月我得归还见之哉？思之甚。”朱熹《诗集传》：“怀，思。”今人多沿用朱传。如：江阴香《国语注解诗经》（１９８２年版更名为《诗经译注》）：“怀，是心里思想。”高亨《诗经今注》：“怀，思念”。向熹《诗经词典》：“怀，想念、怀念。”蒋立甫《诗经选注》：“怀，想念。”北大中国文学史教研室《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怀哉，犹言‘想念啊！’”无论依据古注还是今注，这个“怀”字都不能释作“回归”的“归”。

《岳阳楼记》中的“去国怀乡”，是写那些政治上失意的“迁客骚人”，被朝廷疏远，客游外乡，登楼览景所产生的悲伤情绪。如果“怀乡”是“回到家乡”，就不会悲伤了。古人乡土观念极重，文人墨客多因回乡而喜，离乡而悲。苏轼说：“乐莫乐于还故乡，难莫难于全大节。”（《贺赵大资致仕喜》）朱敦儒写道：“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采桑子·彭浪矶》）所以，从文意看，“怀乡”也决不是“回乡”。

古人表达“回到家乡”的意思，没有用“怀”的，大多用“归”、“还”、“回”等。如：“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史记·高祖本纪》）“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贺知章《回乡偶书》）

古人表达思念乡土的意思却大多用“思”、“怀”等词。如：

１、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汉代古诗）──怀、恋互文，思念。

２、去时怀土兮心无绪。（蔡琰《胡笳十八拍》）──怀土，即怀乡一，思念家乡。

３、旅梦寒灯屋，乡怀昼雨楼。（齐己《酬王秀才》）──乡怀，即怀乡。

４、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李商隐《无题》）──怀古思乡，思念古人、思念故乡。

综上所述，我们从词义、句意、文意以及古人的用词习惯等多方面考察分析，《岳阳楼记》中的“去国怀乡”只能诠释为：“离开国都（或朝廷），思念家乡”，绝不可释“怀”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