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旅不行”解

何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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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文言文教材范仲淹《岳阳楼记》中“商旅不行”一句，课本未注，各类《助读》《译注》《详解》《句解》众口一辞，几乎都解作“商人和旅客不能通行”。这样的句解是不正确的，关键是这一句中“商旅”不当解释为“商人和旅客”。“商旅”就是“行商”、“客商”的意思。

“商旅不行”一句，用的是《周易》的成句。《易·复》：“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东汉郑玄注：“资货而行曰商；旅，客也。”^⑴《岳阳楼记》用《周易》成句许多人也是知道的，错解的原因恐怕是误解了郑玄注文的意思，以为郑玄说的“旅”，客也”就是指旅客，“资货而行曰商”当然是商人，合起来“商旅”就是“商人和旅客”。可是郑玄三注商旅”，这里只是其一，还有两处。《周礼·冬官·考工记》：“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谓之商旅。”郑玄注：“商旅，贩卖之客也。”《易》曰：“至日商旅不行”。^⑵《礼记·月令》：“易关市，来商旅，纳货贿。”郑玄注：“商旅，贾客也。”^⑶这两处注解意思显然相同，那么，是不是《周易》中的“商旅”意思有些不同呢？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应当注意到，郑玄在《周礼》中对“商旅”作出注解以后，正是引《周易》中这一句为证的，这说明在郑玄心目中这三处“商旅”都是意义相同的一个词，只是作注解的方式有些差别。《周易》用的是“字注”，即对合成词的构成语素分别作出解释；而《周礼》《礼记》用的是“词注”，即把两个语素构成的合成词作为一个特定的意义整体来对待。除了郑玄以外，古代另一个著名的训诂学家高诱也对“商旅”做过注解。《吕氏春秋·仲秋纪》：“是月也，易关市，来商旅，入货贿，以便民事。”高诱注：“市贱鬻贵曰商；旅者，行商也。”^⑷这里高诱把“商旅”看成是一个由两个同义语素构成的合成词。其余如《文选》李善注^⑸、《汉书》颜师古注^⑹等也曾注解过“商旅”，与郑玄注大体相同。这就证明在上古文献中“商旅”是一个合成词，有其特定的整体含义，不应当望文生义地把它理解成“商人和旅客”。从逻辑上讲，商人和旅客是两个相互包含的概念，也不能并列。既然《岳阳楼记》沿用的是《周易》成句，其意义自当与《周易》原文保持一致。

或许有人要提出异议：《周易》的成句，《岳阳楼记》只不过借用而已。这要分成两个问题来讨论：第一，“商旅”一词在上古含义中的汉语已如上述，但是到了范仲淹生活的时代其意义是否又有了新的发展。如果在中古汉语中“商旅”的词义真的有了这样的新发展，那么它最有可能在范仲淹的其它文章中反复出现。为此，我们查阅了《范文正公集》中全部的“商旅”用例，除《岳阳楼记》外，还有５例^⑺，都不能作“商人和旅客”讲。同时，我们又查阅了与范仲淹属于同一时代时间稍后一点的宋代大作家苏轼的全部作品。苏轼的作品数量宏富，集子里各种文体兼备，“商旅”的用例比之《范文正公集》要多得多，共１５例^⑻，也没有一例可作“商人与旅客”讲。

第二，《岳阳楼记》中的“商旅不行，樯倾楫摧”一句，表达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真正理解了这一句内含的意义，那么对其中一个词的误解就会自然消除。把“商旅不行”解作“商人和旅客不能通行”的另一个原因是出于常解的推断：洞庭湖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此时受阻的必定不只是做生意的商人，当然也兼及一般的旅客。可是常理上的推断不一定就切中作者的真意。鲁迅先生说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⑼我们要讨论范仲淹笔下某个文句的意义，有时就得先了解范仲淹的为人。范仲淹是宋代一位杰出的改革家。阅读了《范文正公集》以后，我们发现，在商业的社会作用、商人的社会贡献问题上他所持的观点与众不同。在封建社会中，商业活动被称作“末”，从事“末业”的商人没有社会地位。可是范仲淹却一反传统的看法，认为农业与商业是相互补充、相互促进的。一个稳定发展的社会，为了互通有无、满足社会成员多方面的需要，商业活动是不可或缺的。在这方面商人历尽艰辛、付出辛勤劳动，所做的贡献不容抹杀。他主张还商人历史上本来应有的社会地位。范仲淹的这些观点在他写的《四民诗·商》^⑽中有最集中最鲜明的反映。且摘引几节如下：

“尝闻商者云，转货赖斯民。远近日中合，有无天下均。上以利吾国，下以利吾身。周官有常籍，岂云逐末人！”

“穷山无遗宝，竭海无遗珍。鬼神为之劳，天地为之贫。此弊已千载，千载犹因循。桑柘不成林，荆棘有余春。吾商则何罪，君子耻为邻？”

“上有尧舜主，下有周君臣。琴瑟愿更张，使我歌良辰。何日用此言，皇天岂不仁！”

上述这些思想观点的产生是宋代商品经济有了长足发展的反映，也因为范仲淹是一位得风气之先的改革家。庆历新政失败，范仲淹在政治上遭受到重大挫折。他被贬出京，登岳阳楼观景，感极而悲时，更同情那些与自己有相似命运的商人们。他还有一首《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之二：“妻子休相咎，劳生险自多。商人岂有罪，同我在风波！”^⑾也是在自叹仕途风险时，关切着那些终年奔波在风波险情之中，为社会作出贡献而又得不到社会承认的商人们，简直就是为《岳阳楼记》“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这一句做的注脚。本来，文人写景都不是为写景而写景，写什么、怎样写，无不受作者思想感情的支配。范仲淹写“商旅不行”这一句有其特定的思想内涵。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商旅”一词的意义：商旅就是来往各地贩运货物的商人，不包括一般意义上的旅客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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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⑴《十三经注疏》中华本，３９页上。《经典释文》中华１９８３本，２３页下。

⑵《十三经注疏》９０５页中。

⑶《十三经注疏》１３７４页下。

⑷《吕氏春秋校释》学林１９８４本４２９页。

⑸《文选》中华影胡刻本，４３页下。注文中以“贾人”释“商旅”。

⑹《汉书》中华标点本，第八册，２３３０页。

⑺《范文正公集》四丛初缩本，５７页上、９６页下、１９８页下、１１７页上、２０４页下。

⑻《苏东坡全集》中国书店影世界本，上册６１８页，下册３４６页、３５４页、４９３页、５０３页、５２４页、５２５页、５５１页、４４４页、２７０页、１９７页。

⑼《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七）》

⑽《范文正公集》四丛初缩本，１５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