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关键词语】
乐园无限的趣味宿儒阿长特别的敬意伟大的神力
中学语文教学最大量的时间花在作品分析上,但是,分析的有效性却令人悲观,原因在于,第一,流行的文学和语言学的观念,在根本上是落伍的,远远落在当代文学理论和文学史研究成就之后;第二,方法,在根本上是错误的,实际上是从表面到表面的滑行,造成大量的庸人自扰。目前的任务的严峻性不仅仅是观念更新,而且在于把哲学的分析方法转化为可操作的具体方法。
大家都反复声言要对作品进行分析,但却往往满足于作品与对象之间的同一性。分析的对象是矛盾和差异,如果连矛盾都没有,没有揭示矛盾的具体办法,还谈什么分析呢?还原法,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揭示矛盾,然后才是如何进行分析。
从宏观理论上谈问题,肯定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本文仅以两篇鲁迅作品的“分析”来展示这种方法。
一、《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解读
首先提出一个问题,在这篇课文中,有什么东西是有可讲性的,也就是值得分析分析的。许多时候,在中学语文课堂上,我们都不知道要讲些什么。经常发生的情况是,该讲的,不讲,不该讲的,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没有难度的,大讲特讲,有时更无谓地制造难度,把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和学生的生命。为什么会对明明有可讲性的地方,视而不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忽略了语言的人文性。没有把语言和人物、作者的精神生命结合在一起来解读。许多教师对于海德格尔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这个经典命题并不太陌生,但是,并不真正理解“存在”是什么意思。存在,在英语里,就是 being,也就是人,人的生命。没有弄清楚这一点,难怪在教学实践中搞得稀里糊涂。我们读懂作品不能满足于字、词、句、段、篇的解释,因为阅读不光是为了文字,也是为了读懂作者和人物的生命,他们内在的精神和情感。这一切并不是抽象的,而是在非常具体、非常灵活的语言中的。我们的中学语文教学最大的弱点,往往是读懂了文字,却没有读懂作者在特殊语境中的心灵,因而,从根本上来说,也就谈不上可分析性。
从哪里找出可分析的矛盾性?
应该是从语言出发,甚至也可以说是从语词出发,这没有争议,但有两种可能:一是,纯粹的工具性,讲字词句段篇。当然不能说这没有必要。但是光停留在这一点上,则可能画地为牢,得言忘意。
另一种可能是,从语言的工具性上深入一步,对语义进行分析。要注意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科学性的,语言的工具性,讲究用词的准确和规范,字典语义是共通的、稳定的。另外一种,是超越字典语义规范的,表面看来,甚至有可能是违反了语言规范的。因为它带着非常强烈的个人的、临时的感情色彩,这种语言的性能和语义不象字典语义那样是共通的,而是在具体的语境中,个人化的。正是这种个人化的运用中,我们能够辨认出作者和人物的个性和深层的、潜在的情感。我们所说的语言的人文性,大体说来,就是人的精神的载体,不是一般的、抽象的人,而是个别的、特殊的人、以超越常规的语义,表现自己丰富的精神。
1、找到关键词语,抓住工具性与人文性的差异和矛盾,看特殊的心灵奇观:
并不是在所有的语句中,都充满了这种超越常规的、瞬时的语言。如果所有的词语都是个人化的,都富有作者临时的、在特殊语境中赋予的意义,读者就很那理解了,作者和读者之间就很难沟通了,就像我们在一些前卫性很强的诗歌中看到的那样。在经典散文里,这种超越常规的情况,只是在一些局部的、关键的词语中,表现得特别明显,正是在这种地方,隐藏着作者和人物的心灵密码,也正是在这里,显示出语言的精妙。
比如,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乐园”这两个字,在许多教师那里,可能觉得没有什么可讲性,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它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写在字典里的那种意思,这样就没有什么矛盾可以分析。但是没有矛盾,没有差异,就无法进入分析的层次。关键不在于要有矛盾,而是如何把矛盾揭示出来。因为,一切经典文本都是天衣无缝的,矛盾不在表现,不是现成的。得有一种具有操作性的方法把矛盾揭示出来。
我们在分析《荷塘月色》和《再别康桥》的时候,曾经提出一个方法,叫“还原法”。
首先要从文学语言中“还原”出它本来的、原生的、字典里的、归法的意义,其次把它和上下文中,也就是具体语境中的语义加以比较,找出其间的矛盾,从而进入分析的层次。
按原生语义,乐园,令人想到美好的天堂,至少是风景极其精彩的地方吧。如果是一个荒废的园子,“只有一些野草”,把它当作“乐园”,可能回给人以用词不当的感觉。但是,鲁迅在开头第一段却强调说:百草园,“不过只有一些野草,但那里却是我的乐园”。这里关于“乐园”的特殊理解和运用,正透露了一个孩子的通信,离开了孩子天真的心灵是不能得到解释的。这里的乐园,具有双重含义,一重和字典里的含义有关,肯定是一种美好的场所,但同时还有另外一重含义,用来形容一种并不美好的场所,但可以和读者分享童年美好的回忆。
从符号学的理论来说,这就是所谓能指和所指之间的矛盾和转移。关于符号学,也许有些教师并不陌生,有些理论家讲起来,更是滔滔不绝,但是,一到具体文本,我们有些同行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福州市有一位小学生,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做《过了一把当班长的瘾》。写的是他们班主任想出来的一个很好的主意,让每个同学都当一天的班长。全文就是他当班长的兴奋和趣味。但老师却在评语上说,当班长的“瘾”,不妥。“瘾”,是贬义词,和烟瘾、酒瘾联系在一起。轮值当班长是为同学服务,也是锻炼自己。老师建议小作者要正确用词,应该先查查字典。最后还批评小作者的文章“缺乏童趣”。这真实有点滑稽了,“过瘾”,恰恰是最有童趣的地方,你把人家批了一顿,又回头来问人家要童趣,这不是骑在马上找马吗?语义,尤其是在抒情性语境中,具有无限潜在的能量,日常交往和写作的最佳效果就是对这种潜在量的发觉,学生凭着语感和直觉,并不那做到。教师的任务,是帮助学生发挥自由直觉,而不是扼杀。
这个批语,在理论上的根源就是单纯工具论的流毒。工具论把语言当作客观事物的本质反映,当作思想的“物质外壳”,这就难免造成一种错觉,以为语义是本质的唯一表现,这就必然把语言的人文性、文学语言的个体性忽略了。我们的汉语,字典意义和具体语境中的语义(或者所指),并不完全重合。字典里的意义非常有限,而在具体上下文(语境)中的语义,却因人而异,因事而即时生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无限多样的语境和人物身上,同一语词所能表达的意义是无限的。正是在这无限多样的语义中,我们领悟到的不是在不同的人手里性能相同的工具,而是因人而异的情感记忆的唤醒和超越语言的心照不宣的共悟。
心照不宣是自动化的、把许多逻辑层次省略掉的,因而给人一种不言而喻的感觉。但是这种心领神会之处,恰恰是可讲性的所在。这里包含着语言和人的精神的奥秘。
鲁迅在文章中说这里有“无限的趣昧”。“无限”和“趣味”,就有矛盾,就有可分析性。
在一般情况下,“无限的趣味”,让人想到的,一定是十分奇特的、罕见的、美妙的事物。,但是,鲁迅明明说,这里只是菜畦、石井栏、皂荚树、桑椹、蝉、黄蜂、叫天子,可以想象,成年人肯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觉得这一切有趣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有什么样的,心灵特点呢?要说蟋蟀弹琴、油蛉低唱有趣,倒还可以理解,但是,鲁迅却说,“翻开砖来,有时会遇到蜈蚣;还有斑蝥”。这一切、,都是有“无限趣味”的证据。我们把它还原一下,在成年人心目中,蜈蚣是毒虫、斑蝥的俗名叫做放屁虫,和“乐园”、“趣味”不但没有关系,反而是很煞风景的,而鲁迅却特别强调它放屁的细节,“用手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里喷出一阵烟雾”,这算什么“趣味”呢?还要说“无限”!是不是应该改成:“虽然有点可怕,但是在我当年看来,还是挺好玩、挺有趣味的。”这样一来,从表层语义来说,好像是用词更恰当了,但是,从深层的含义来说,却是大煞风景了。因为,这样一来,就没有孩子的天真、好奇和顽皮了,而是大人的感觉了。
在教学过程中,如果满足于把语言当作工具,那么只要学会准确运用“趣味”这两个字就可以说是完成任务了。但是,要体会到“趣味”这两个字在不同人的心灵中有无限丰富的差异,就太不容易了。语词并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唤醒读者感觉和经验,进行对话和交流的符号。如果光把语言当作硬邦邦的工具,就没有办法完成唤醒读者经验的任务,也就无法让读者的想象参与创造,难以让读者受到感染。
读者光凭语感、光凭直觉就能感到,在这开头两段里,就是这两个关键词(组)最为传神。传什么神?孩子的心灵之神,这种神,就是天真的、顽皮的、对世界经验很少的、对什么都感到好奇的童心。这并不是大人的乐园,而是孩子的乐园。不是一个物质意义上的乐园,而是心灵的乐园。明明不是乐园,之所以成为乐园,是因为,在这里,活跃着一颗童心,洋溢着儿童的趣味。
如果仅仅从字典意义上去理解这趣味,就是从成人意义去理解,就没有乐园可言了。
语言的人文性并不神秘,它就在这样平凡的词语中。
拘执于工具性的特点,就是把“乐园”和“趣味”孤立起来。这样,自然没有什么可讲性。而坚固人文性,就是紧紧抓住具体的人,瞄准人的年龄和经历特点,学生的情感和记忆就会被激活,就不愁没有话可说了,课堂就不愁不活跃了。
2、提出问题的方法和可对话性:
可讲性、可分析性,和可对话性是联系在一起的。
一个称职的语文教师,仅在课堂上滔滔不绝,不一定是有效的。关键在于,要在学生忽略掉的、以为是不言而喻甚至是平淡无奇的地方,你却发现了精彩,而且揪住不放,把问题提出来,也就是把矛盾揭示出来。
用还原法把矛盾提出来,还原的对象有两种,一种是我们前面已经讲过的,把原生的语义即字典上的语义想象出来,这叫做语义还原。还有一种,还原的不是语义,而是作品所表现的对象──人物和景物──将其原生态,未经作者心灵同化的状态、逻辑,想象出来,让它和文本中的形象形成对比,矛盾就不难揭示出来了。景物是静态的,变动性是比较小的,因而一般比较容易“还原”,而人物则比较复杂,特别是人的心灵、人的情感,更是变动不居的,还原也就不容易。但是,既然有矛盾存在,要发现它就不是不可能的。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接下去写到长妈妈讲的故事。
用“还原”法,不难发现,这是一个迷信故事,但是,作者并没有把它作为迷信故事来批判。这样,就把矛盾(迷信和理性)揭示出来了。问题提出了,就有比较好的对话题目了:为什么鲁迅在这里没有以理性为准则声明──这是一个迷信故事?
如果声明一下:长妈妈给“我”讲了一个迷信的、可笑的故事。是不是可以呢?
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是,读起来的感觉是不是会差一点,甚至倒胃口呢?
不声明反倒好,因为这是在一个孩子感觉中的、有趣的长妈妈。这里语言所完成的任务,不仅仅是传达长妈妈的故事,而且是表现孩子记忆里好玩的人物。有些教师,对有可讲性、拥有巨大潜在量的、可对话性东西,常常视而不见,就是因为强大的成人趣味淹没了、窒息了儿童趣味。
鲁迅的叙述突出了孩子的特点。不仅在字面上,而且在字里行间,在行文的逻辑和理性逻辑的矛盾之中,形成一种反差,一种空白。读者在阅读时,完全可以心领神会,自动化地填充这空白。但是,要把问题讲清楚,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却不能不把其间的逻辑空白揭示出来。这里有几点不能忽略:
⑴从整个故事的逻辑发展来说,作者有意让其中的因果关系显得粗糙,不可信。第一层因果是:老和尚光是从书生脸上的“气色”,就断定他为“美女蛇”所迷,有“杀身之祸”。客观地讲,这是不可信的,不科学的,这一点难道鲁迅一点都不知道吗?第二层因果是:给他一个小盒子,夜间就有蜈蚣飞出去,把美女蛇治死了。因果逻辑更不充分,太不可思议了,但是长妈妈却说的十分自信。鲁迅故意把这种矛盾写得很突出、荒谬,其间就隐藏着讽喻。说得具体一点,叙述者虽然是童年的鲁迅,但也隐含着写作时,成年鲁迅的深邃的洞察,流露出他对长妈妈迷信的调侃。但是,又没有过分谴责她,因为鲁迅特别强调,长妈妈并非有意骗人,相反,自己十分虔诚,十分执著。因而,她虽然可笑,但不可恶,相反有点好玩,甚至可爱。
⑵当然,也许有同学会提出质疑说,这不是迷信,而是神话或者童话。在神话和童话里,善良总是轻易地战胜邪恶。这当然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果是这样,那么童话的诗意增加了,而讽刺意味却弱化了。从这里,更可以看出鲁迅对小人物的宽厚。
⑶故事讲完了,长妈妈作出的结论是,今后“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千万不可答应他”。这个因果逻辑就更荒唐了。从这样一个可信性很低的故事,或者就算是神话吧,根据这个个别的、罕见的故事,居然就得出了一个极端普遍性的结论,一切在背后叫名字的声音,都可能是美女蛇发出的。这种逻辑的荒唐和长妈妈的郑重其事,形成了矛盾、反差、不和谐,就显得可笑,这就是幽默。鲁迅的讽喻就藏在这幽默笑容的背后。但是,鲁迅并没有以此为满足,接下去,他不但没有指出这个故事的不可信和长妈妈的教训荒诞,还反过来说:“这故事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这样,把自己写得很傻气的样子,又明显把长妈妈的故事,进一步导向荒谬,愈是荒谬,愈是可笑,幽默感愈强烈。
⑷然而鲁迅对自己已经相当强的幽默,还是不满足,他继续发挥下去:“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这几句的精彩在于,好像这样荒谬的故事,作者一直并没有觉察,连怀疑一下的智商都没有似的。这就不仅仅是对长妈妈的调侃,同时也是自嘲了。自嘲,在西方幽默学中,叫做自我调侃,属于幽默之上乘。把对长妈妈的调侃和自我调侃结合起来,显示出鲁迅作为一个幽默大师的特点。对小人物,哪怕愚昧麻木,他也是同情的。这种同情中渗透着儿童的天真洁和善良。这就把幽默和抒情结合了起来,和鲁迅在小说中写到的对阿Q的尖锐讽刺,有很大不同。
从这里,我们还可以体会到一个有趣的规律,那就是幽默和抒情的不同。我们读到的抒情散文,大抵是美文,共同的倾向是对环境和作者内心的美化、诗化。而幽默,似乎不是这样,幽默不回避把自己和人物加以贬抑,甚至“丑化”。如长妈妈讲的愚昧的故事,还有作者的自我贬低。这样很有趣,只是与抒情的趣味不同。如果说抒情是一种情趣的话,幽默就是一种谐趣。注意这个“丑”是加引号的,从一种意义上来说,是“丑”,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是“丑”中有美。这个问题很复杂,留待另文详说。
⑸一个建议供大家参考。在“口语表达”中,让学生们复述这个故事,特别强调要注意学生们在叙述中遗漏了什么,有些学生可能把故事说得很周全,却把故事后面长妈妈别出心裁的“教训”省略了,或者遗忘了。而这一笔是很精彩的,是幽默感的高潮。不理解这一笔,就是在艺术上没有读懂鲁迅的幽默。
⑹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叙述过程中有一个插入语,更显示了鲁迅对故事中人物的嘲讽。那个书生,拿了老和尚的小盒子放在枕边以后,“却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这句从叙述故事来说,可以认为是多余的,但是对叙述语言的趣味来说,可以叫做涉笔成趣。叙述者突然插进来评论──这家伙自讨苦吃──流露出对人物可笑心理的嘲讽。
总起来说,鲁迅在这里显示的幽默感真是有笔墨淋漓之感。
下面接着写到闰土的父亲教童年鲁迅用竹筛捉鸟的故事,趣味便不再幽默了,似乎更多在抒情。但是在表现童心、童趣方面是一以贯之的。
3、反语、幽默和人文精神:
写过百草园以后,写三味书屋,仍然是写人物的,趣味仍然是以幽默为主的。他猜想自己被送到书塾里读书的理由,显然是不豸靠的,读者当然知道,绝对不是作者猜测的那样:由于顽皮。为什么要强调一下这种不可靠的理由?无非是为了表现儿童式想象和推理的趣味。
鲁迅写他的老师的笔墨也是幽默的。首先觉得他是极“渊博的”,而孩子问他“怪哉虫”时他却不知道。这里有多层意味可以分析出来:
⑴对先生所谓“渊博”的讽喻;
⑵同时,也是对孩子以为“渊博”就是什么都懂的一种调侃;
⑶更深的调侃当然是对先生的,孩子问他什么是“怪哉虫”,他答不出,居然“不高兴,而且脸上还有怒色了”;
⑷接下来的一段话不能忽略:“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这里明显是不合逻辑的,是反语。因为文章明显表现出是先生不知道。可作者却说,先生是无所不知的,只是不愿意说罢了,错误在学生不该问。读者一眼便可以看出结论和理由之间的矛盾。正是由于矛盾、不和谶才怪异,才显得好玩、好笑、有趣味,这叫做幽默,这种幽默是一系列反语构成的。
要真正分析这种不和谐的逻辑,而不是停留在赞叹的层次上,就要抓住结论和理由相矛盾的反语不放。同时要真正懂得一点幽默,就不能忽略讲歪理的功夫。人当然要讲正理,但那是在正经的时候,在追求幽默效果的时候,就要懂得讲一点歪理。许多人,许多文章幽默不起来,就是因为不会讲歪理,不敢讲歪理。
先生的教学法很简陋,在三昧书屋读书很刻板。稍稍出去游玩一下,就被呵斥:“读书!”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启发兴趣的办法。一天到晚让学生读个没完,而且,鲁迅特别强调,学生对所读的内容,完全是死记硬背,根本莫明其妙。
这样的读书不是很枯燥吗?这样的先生不是很可恨吗?在心灵不开阔、趣味不丰富的作者笔下,可能是这样的。但鲁迅是个人道主义者、艺术大师,他只是把教师的教学法写得很“菜”,却没有把他的心写得很“菜”。鲁迅突出写了他教书没有什么真本事,但又渲染他自己读书很投入,简直是如痴如醉。他所读的文章明明很平常,他却沉醉在自己营造的境界之中:“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用还原的方法想象一下:如果不是在艺术中,而是在生活中,一个人空有渊博、宿儒之名,却教书无方,说刻薄一点,是误入子弟,令人厌恶。但是,我们读到他如此沉浸在自己的境界之中时,是不是也会觉得这个老头子,也有挺好玩、挺可爱的一面?这就是鲁迅对小人物的人道主义的宽容了。
三味书屋既是这样枯燥,老师又是这样一种水平,这日子不是很痛苦、一点乐趣都没有吗?不。
接下去写的是在枯燥无味的学塾里,孩子们快乐的天性仍然不能被磨灭。学生们乘先生自我陶醉的时候,自己开小差,做小动作了。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头上做戏者有之,用半透明的纸蒙在绣像小说上画画者有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明明是无聊的事情,儿童却乐此不疲,鲁迅用的语言是普通的、平淡的,但传达出来的趣味却是隽永的。在三味书屋读书是枯燥的,但是三味书屋里趣味盎然。不管教育体制多么僵化,孩子们活泼的天性总能够找到自己的表现形式。对童心的肯定,就是对旧教育体制的批判。
当然,关于三味书屋是乐园还是苦园,可以争论,只是不要忘记鲁迅笔下的孩子不论在什么简陋的地方二一满目荒废的百草园,或者连下课和休息都没有的学塾里──都能创造出自己的欢乐,甚至在愚蠢的长妈妈、迂腐的先生身上都能逗引出一种幽默的情趣,足以让读者感受到小人物的可怜和可爱,感受到生活的有趣。从文学创作的根本意义上来谎,这就是才华,才华不仅仅是驾驭语言,更是在别人感觉不到情趣的地方,感受到情趣。文字不过是情趣的载体,没有情趣,凭空耍弄文字,是不可能写出好文章来的。
鲁迅的语言就是这样,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充满童趣的精神家园。这是童年的鲁迅的,也是成年的鲁迅的。同学们写作,为什么老是觉得没有什么可写呢?就是因为对日常的、平淡的生活,没有激发出趣味。而阅读经典文本的主要目的,并不在于文字,不在记忆佳句,而在心灵的熏陶,在于拓展我们的情感和趣味的领域。
细细品味这样的作品,难道不能激动我们的心灵,使它更加开阔吗?对于生活中有毛病、甚至是令人讨厌的人物,难道不能从另一个角度,去发现他们的善良和可爱吗?欣赏浑身都是优点的人,是容易的,欣赏缺点非常明显的人物,则需要更为宽广的胸怀。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碰到类似长妈妈式的人物,我们会不会有鲁迅这样的趣味和胸襟呢?为什么学习语言不能把它仅仅当作工具呢?就是因为,语言是和入的心灵、人的精神境界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的。
二、《阿长与〈山海经〉》解读
开头两段,似乎很平常,没有什么可讲性。但是,用还原法,是可以提出问题来加以分析的。
我们可以把还原法落实到寻找关键词语上。以《阿长与〈山海经〉》为例,阿长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对理解作品的主导思想,非常关键。
为了交代阿长的名字,鲁迅用了两段文字,这样是不是太繁琐了?如果删去这两段,有没有损失呢?肯定是有的。因为“阿长”,在这个关键词的深层,不但有长妈妈的,而且有周围人的精神密码。名字对于人来说,应该是郑重其事的。一般人的名字,大都寄托着美好的期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叫法,表现的是不同的情感和关系。
鲁迅强调说,她叫阿长。然而,“长”并不是她的姓,也不是她的绰号,因为绰号往往是和形体的特点有关系的,而阿长身材并不高,相反,长得“黄胖而矮”。原来她的名字是别人的名字,她的前任的名字。问题、矛盾,通过关键词还原,就不难揭示出来了:
1、在正常情况下,可以把他人的名字随意安在自己头上吗?什么样的人,名字才会被人家随便安排呢?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人家敢这样对待她吗?被如此随意对待的人,肯定是社会地位卑微的,不被尊重的。这是很可悲的。鲁迅不惜为此而写了两段文字,说明了他对一切小人物的同情,和他对小人物的尊严如此被漠视的严肃审视。用鲁迅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哀其不幸”。
2、名字如此被随意安排,在一般人那里难道不会引起反抗吗?然而,阿长没有,好象没有什么感觉,很正常似的,也没有感受到屈辱。这说明什么呢?她没有自尊,人家不尊重她,她自己也麻木了。鲁迅在这里表现出他对小人物态度的另一方面:“怒其不争”。
从研究方法来说,这样的分析已经提供了可讲性,但是,还可以扩展一下,力求结论有更大的涵盖面。
用名字来揭示人物的社会地位和心灵秘密,是鲁迅常用的手法,在《阿Q正传》里对阿W的名字,在《祝福》中对祥林嫂的名字,都有同样细致的用心。祥林嫂也没有自己的名字,她叫祥林嫂,因为丈夫叫祥林,在鲁镇人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后来她被抢亲,被迫嫁给了贺老六,在贺老六死了之后,她又一次回到鲁镇。鲁迅特地用单独一行写了一句:
大家仍叫她祥林嫂。
这句似乎是多余的。读者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了。鲁迅之所以要在这里强调一下,是因为“祥林嫂”这个关键词里隐含着荒谬,旧礼教的荒谬。丈夫叫做祥林,她就叫做祥林嫂,可是,她又嫁了贺老六,那么还原到正常道理上来说,应该研究一下,是叫她祥林嫂,还是叫她老六嫂,或者叫她祥林老六嫂比较合理呢?这并不是笑话,在美国人那里,不言而喻的规范是明确的,不管嫁了几个,名字后面的丈夫的姓,都要排上去,没有什么见不得入,难为情的。例如肯尼迪的太太杰奎琳,后来又嫁了希腊船王奥纳西斯,她死了以后,墓碑上就堂皇地刻上:杰奎琳·肯尼迪·奥纳西斯。但是,在我们的封建礼教传统之下,没有把她称为祥林·老六嫂的可能,因为人们只承认第一个丈夫的绝对合法性。可见礼教传统偏见之根深蒂固,在集体无意识里,荒谬的成见已经自动化成为可怕的习惯了。
需要注意的是,鲁迅在整篇文章中,没有对阿长进行肖像描写。光是这么叙述名字,看来连描写都算不上。这说明,在鲁迅看来,这比肖像描写还重要。读者也并没有因为没有肖像描写而感到她的面目不清,相反,她的精神状态是很清晰的。在文学作品中,人的外部肖像是没有多大重要性的,除非外部肖像对人的灵魂刻画有作用。
分析如果到此为止,是很可惜的。因为还有深入的余地。许多教师即使会分析,也往往浅尝辄止,原因是方法单一。当一种方法好像使用到头了的时候,就满足了。要深入下去,有时就应该换一种。还原不够了,还可以用比较的方法。事实上我们前面分析长妈妈的名字的时候,就用了比较的方法,把她的名字和祥林嫂比较。
要深刻地揭示《阿长与〈山海经〉》的特点,不妨把它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加以比较。从对人物的态度来看,我们可以感到,鲁迅对他的保姆阿长,比对他的老师,感情复杂得多。这是一篇童年的回忆,因而童心和童趣是我们注意的要点,进行比较的目的主要在于揭示它们之间的同和异。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了一些表面上互相不连贯的事,《阿长和〈山海经〉》和它不同,尽管事情不少,但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一篇写人的散文,但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的故事并不太连贯。把全文连贯起来的,是作者作为儿童对阿长态度和情感的变化过程。
这个过程比较丰富,也比较复杂。如果要作段落划分,就比较繁琐,吃力不讨好。要把作者对长妈妈的情感变化过程,按照其各个阶段分析出来,最好的办法是把标志着“我”对长妈妈的情感发展和变化的关键词找出来。
鲁迅在名字上做足了文章以后,就写对她的一般印象,无非说她喜欢传播家庭里面的是是非非、小道新闻,还特别点出细节──说话时,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和对方的鼻尖。这说明什么问题呢?没有礼貌,没有文化,不够文明而已。
作为保姆,(用还原法)她的任务应该是照顾孩子的生活,包括睡眠,但是,她夜间睡觉却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占满了床。这说明她不称职。而且,即使“我”的母亲向她委婉地表示夜间睡相不太好时,她也居然没有听懂,不但没有改进,反而变本加厉,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把这一切归结起来,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作者的态度,就是:“不佩服”、“最讨厌”和“无法可想”。
这以后,事情有了发展,作者与阿长的矛盾加深了。
过新年对小孩子来说,有无限的欢乐,而且充满了童心和童趣的想象。而阿长却把这一切弄得很煞风景。首先是新年第一句话,一定要吉利。把孩子的心情弄得很紧张。其次是完成了任务,给一个福橘吃,却又是“冰冷的”东西。注意,没有这个冰冷的感觉,就很难表现出孩子莫名其妙的心情和阿长如释重负的喜悦之间的冲突。这一切造成的结果,又有一个总结性的关键词语──“磨难”,或者“元旦劈头的磨难”。把节目变成了“磨难”,这标志着作者和阿长情感矛盾的第二个阶段。
第三个阶段是对阿长情感的一个大转折,关键词不是事情讲完了才提出来的,而是在事情还没有讲出来之前就出现了:“伟大的神力”、“特别的敬意”。
阿长讲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这是本文中最精彩的笔墨,尽显一个幽默大师从情感到语言的游刃有余。
首先,这个故事一望而知是荒诞的。
⑴概念混乱:
把太平天国和一切土匪混为一谈。尊称其为“大王”。殊不知,太平天国在正规场合,是以兄弟姐妹相称的。
⑵缺乏起码的判断力:
门房的头被扔过来给老妈子当饭吃,对其可信性,毫无保留。
⑶逻辑混乱:
小孩子要拉去当小长毛,女人脱下裤子,敌人的炮就被炸坏了。这是显而易见的荒谬,而长妈妈却讲得很认真,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欺骗或者开玩笑的样子。这就显得好笑,不和谐,不一致,有点西方人幽默理论中的 incongruity(不和谐)了,相当幽默了。
其次,用还原法观之,对长妈妈的荒谬逻辑,特别是抓去做小长毛和女人一脱裤子敌人的炮就被炸坏了的说法,“我”不但没有表示怀疑、反驳,反而引申下去。
自己不怕这一切,因为自己不是门房。这就把逻辑向荒谬处更深化了。好像真的所有的门房都要被杀头,好像太平天国时代还没有成为遥远的过去似的:这是第一层次的荒谖。
第二层次的荒谬是,这一切屠然既没有引起“我”的恐惧,也没有引起反感,反而引起了“我”的“特别的教意”。逻辑就更加荒谬了。越是荒谬,就越是可笑。此等“敬意”的内涵,在字典里是找不封的。语言的单纯工具性,在这里无能为力,只有把语义的变幻和人的情感世界的丰富和奇妙结合在一起才能真正领悟。这从理论上讲是非常复杂的,但是,从母语的感受来说,领悟并不困难。语感之所以重要,原因就在这里。
这里的幽默感得力于将谬就谬。按还原法,正常情况下,应该对长妈妈的荒谬故事加以质疑,加以反驳:阿长的立论前提绝对不可靠,推论也有明显的漏洞。但作者对这些都视而不见,还顺着她的错误逻辑猛推,将谬就谬,愈推愈谬;层层深入,越推越歪。幽默感随之而强化。
“特别的敬意”和“伟大的神力”,如果不是在这个意义上用,可能要被认为是用词不当。但是,这种用法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就是反讽,表面上一本正经,作者未加否定,实质上却越来越荒诞不经。在一本正经与荒诞之间,有着作家特别的情趣,非常生动地表达了作者的幽默感。
接着,正面引出作者想念《山海经》的事情。对于这种孩子的童心,没有人关心,而这个做保姆不称职、生性愚蠢而又迷信的长妈妈,却意外地满足了孩子的心灵渴求。
作者对长妈妈的感情来了一个大转折。这是第四个阶段。
关键词是“空前的敬意”。比之第三个阶段“特别的敬意”还增加了一点分量。作者还怕不够,又在下面加上了一个“新的敬意”。
但在性质上,这个“空前的敬意”、“新的敬意”和前面的不一样,它不是反语,不是幽默的调侃,没有反讽的意思,而是抒情的。它和前面的幽默反语遥相呼应,构成一种张力。
在整篇文章中,最精彩的就在这里了。
同样的词语,在不同语境下,唤醒读者不同的情感体验。一个是反语,有讽喻的意味,而另一个则有歌颂的意味。而这两种本来互相矛盾的内涵,竟可以水乳交融地、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语言大师对汉语语义的创造性探索。
这种单纯工具性角度是难以解释的,细心的读者可以从这里深切地感受到语言的人文性:在字典中的语义是固定的,甚至可以说是僵化的,而具体语境中的语义,则是变化万千的,是在人与人的特殊精神关联中变幻的。这种变幻,是语义的生命,从这种变幻的语义中,读者充分感受到人物的精神密码和作者对人物的感情,鲁迅对这个小人物的愚昧,并没有采取居高临下的、尖锐的讽刺,而是温和的调侃,还渗透着自我调侃,甚至直接抒怀来表现。在最后一段,居然用了诗化的祈使语气:
仁慈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对中国的国民性一直严厉批判态度的鲁迅,用这诗一样的颂歌式的语言是很罕见的。鲁迅在小说中写过一系列农村下层人物,但几乎没有什么人物是受到他歌颂的,从阿Q到祥林嫂,从七斤到爱姑,从单四嫂子到王胡小D,从来没有一个人物受到鲁迅这样诗化的赞美。长妈妈却享此殊荣。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对下层小人物,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并不仅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能概括完全的,至少在特殊的情境下,鲁迅还为下层小人物所感动,似乎可以用“欣其善良”来补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能不能说,鲁迅自己所说,对他的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够全面呢?这一点是可以讨论的,可以在课堂上进行对话。
读文章,就是要读出它的好处来,用比较的方法,就要比较出它们各自的特点来,《阿长与〈山海经〉》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与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刻画相比,它的特点就不难概括出燕,那就是:不但有幽默的调侃,而且有真挚的抒情。
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他的广博的胸怀,即使对一个有这么多毛病和缺点的、麻木的愚蠢的小人物,哪怕她只做了一件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好事,鲁迅也把它看得很重要,要用诗一样的语言来歌颂。
在这里,我们应该深深地体悟鲁迅式的入文情怀。而表现这种入文情怀,最为关键的词语就是“伟大的神力”、“空前的敬意”和“新的敬意”,这一切和最后祈求大地母亲永远安息她的灵魂这样的诗化语言结合成一种鲁迅独具的精神境界。一味拘于字典语义,是不可能进入这种深沉浑厚的精神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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