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强
《归园田居》五首
陶渊明
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
时复墟曲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其四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一世弃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其五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荆薪代明烛。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晋义熙二年,亦即渊明辞去彭泽令后的次年,诗人写下了《归园田居》五首著名诗篇。这是诗人辞旧我的别词,迎新我的颂歌。它所反映的深刻思想变化,它所表现的精湛圆熟的艺术技巧,不仅为历来研究陶渊明的学者所重视,也使广大陶诗爱好者为之倾倒。
《归园田居》五首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其所以是如此,不仅在于五首诗分别从辞官场、聚亲朋、乐农事、访故旧、欢夜饮几个侧面描绘了诗人丰富充实的隐居生活,更重要的是,就其所抒发的感情而言,是以质性自然、乐在其中的情趣来贯穿这一组诗篇的。诗中虽有感情的动荡、转折,但那种欢愉、达观的明朗色彩是辉映全篇的。
有的论者很乐于称道渊明胸中的“无一点黏着”,其实,“黏着”还是有的。即以渊明辞官之际写下的《归去来兮辞》而论,不也还有“奚惆怅而独悲”之句吗?就是说,他心中总还难免有一丝惆怅之感的。真正纯净的灵魂不会是与生俱来的(尽管诗人一再宣称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而是在不断地滤除思想杂质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澄澈的。
正如一个人不愿触及心中的隐痛那样,诗人在《归园田居》中也很不愿意提及刚刚从其中拔脱的污秽官场。“误落尘网中”,就很有点引咎自责的遗憾意味。而“一去三十年”,则不是几次出仕时间的累计,而是在对自己整个前半生的摇摆、痴迷表示深沉的忏悔。然而,今天毕竟如愿以偿了,此刻的心情也就豁然、释然了。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其中洋溢着一种故园依旧、“吾爱吾庐”的一往深情。“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檐后榆柳树影婆娑,浓阴匝地,习习清风平息了诗人心中的焦虑。眼前桃李花荣实繁,弄姿堂前,唤起诗人心中多少欢欣。诗人在同无知的草木交流着感情。极目远眺,炊烟融入暮霭,侧耳谛听,依稀听得犬吠鸡鸣。眼前堆案盈几的文牍案卷不见了,代之以心爱的“清琴”“异书”。嵇康把“人间多事,堆案盈几”,“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与山巨源绝交书》)视为不堪为官的理由。诗人在这里,也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地用了“尘杂”这个字眼。他告诉我们,从前苦于应对“尘网”的一切,都没有、也不会再有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确有点儿“虚室”之感;但虚中有实,他重新开始了完全由自己来安排、支配的生活。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久”与“三十年”相映,“樊笼”与“尘网”相映,“自然”与“性”相映,而以一“返”字点明了“魂兮归来”的乐趣。是的,官场消蚀了自己的半生,玷污了自己的“清节”,而今天,苦尽甘来,诗人终于得到了欣慰的补偿。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我看这两句都应该倒过来理解:“为了罕见人事,我才来到野外,为着免于酬酢,我才住进了僻巷”。须知,这不是客观的叙述,而是主观的选择啊。诗人从官场退居到“野外”,从“野外”退处到“穷巷”,“白日掩荆扉”,又冥坐室中,“对酒绝尘想”。层层防范,躲避尘世唯恐不远,屏绝交游唯恐不及,屏弃俗虑唯恐不尽。诗人是不是太孤寂了,以至有些不近人情呢?不,诗人仿佛要有意消除人们这种错觉,而为我们展开了自己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时复墟曲人,披草共来往。”他虽无“三径”之设,却自有同道频繁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他们共有一个心爱的话题。
乡间的生活是简朴甚至贫困的,清静甚至寂寞的。但是,也正是这样的环境,使人们获得了共同的语言,培育起一种朴质真挚的感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诗人不惜一身清苦,儿辈“幼而饥寒”(《与子俨等疏》),而孜孜以求的,正是这种天地间的真情。
新的生活要从以躬耕洗雪身陷宦海的耻辱开始。也许是官身束缚,体质有所下降的缘故,也许是久别田园,农艺有些荒疏了吧,“草盛豆苗稀”,耕耘欠佳。这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自惭、自勉之情。“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仅从时间上看,也可见诗人决心之大,用力之勤。他清除“荒秽”,也是清除心中的杂念。除去了杂草,心中也就宽慰了一些,见出我还是那个“性本爱丘山”的我,还是那个乐于为农,也能够为农的我。荷锄夜归,心情傲然,举头仰望,皓月当空,诗人很像一个凯旋的士兵。辛苦是有的,但正是这辛苦的劳作使他获得了心灵的极大满足。
诗的第四首同第五首实际是一首诗的前后两个部分。诗人怀着意满志得,甚至是带点炫耀的心情造访故友。子侄与俱,笑语不断,披榛寻径,健步而前。他要同故友共忆时岁月,向他们倾诉心曲,同他们畅饮几杯……然而,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的残破景象,听到的是故友“死没无复余”的噩耗。一向通达的诗人也不禁陷入了“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深沉哀伤之中。
所以,第五首写归来,“怅恨独策还”,虽仍有子侄跟随,诗人却不愿多言,形同孤雁,踽踽“独”行;“崎岖历榛曲”,一任小径上的灌木丛牵掣他的衣衫。诗人“怅恨”什么呢?惆怅的是人生必然的幻化,恼恨的是自己的不悟。如果早离官场,多同故友相聚些时日,不就实际上最大限度地推迟了这一悲剧的降临?
那么,诗人又是如何从这种怅恨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的呢?
──“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
也许是因为访友不得的余哀,也许是因为旅途的困顿劳乏,诗人在溪涧边坐下来小憩片刻。这溪水清澈见底,直视无碍;濯足水中,顿时,一股凉意流遍全身,也使他从纷繁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仿佛又从悲哀的幻梦中回到了现实中来。我不是到底归来了么?“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归去来兮辞》)人生固然短暂,我不是还有所余无多的宝贵时日?昔人固已凋零,我不是还有许多“披草共来往”的友人?
从“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来看,诗人显然已经抹去了笼罩心头的不快的阴云。酒以陈为美,而“新熟酒”一词,一是说明家无余财,二也在点明诗人此刻“喝酒如狂”的迫切心情。这不禁使我想起诗人所著《晋故征西大将军孟府君传》一文中那段有趣的对答:
“(桓)温尝问君(孟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
如果我们此刻问渊明:“酒有何好,而卿嗜之?”想来他也定会回答我们“但不得酒中趣尔”。是啊,这“酒中趣”太丰富、太玄妙了:它消除了诗人一天的疲劳;它排解了访友不得的余哀;它使诗人感受到了生活的真趣;使诗人重又乐观起来,达观起来;它也加深了诗人同邻曲的理解和感情。主客俱欢,频频举觞;暮色降临,诗人胡乱燃起荆柴,学一个“秉烛夜游”。满屋烟火之气不仅不使人感到穷酸,反而凭添了热烈亲切的气氛。什么人生如寄之悲,什么故旧凋零之叹,一霎时都悄悄地消融在这人生真谛的通达领悟之中了。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不也正如这旭日一般灿烂?这两句是全诗传神的点睛,是乐章的主旋律,是生活的最强音。
通观五首,官场污秽,而终获补偿的欣慰;生活贫困,却有亲朋的挚情;农事辛苦,而得心灵的满足;人生短暂,乃有人生真谛的彻悟。真个是“何陋之有”?这样,诗人就把整个隐居生活,不,整个人生的乐趣,包容到他浑涵汪洋的诗情中去了。这是一种高度的概括,也是一种深刻的揭示。正是在这种同污秽现实截然对立的意义上,《归园田居》达到了完美和谐的艺术意境,开拓出一片“浩浩落落”的精神世界。
诗人的一生并非一帆风顺,他的心中也不是消弭了一切矛盾的静穆世界。诗人的可贵之处在于,在与世族社会相对立的理想田园世界中,他终于发现了自己人格的尊严,朋友的挚情,无地位尊卑、无贫富悬殊差别的人际关系,无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人生理想。这是陶诗思想意义的集中反映,也是陶诗平实、质朴、清新、自然风格的源泉。
他描绘的是常景。茅舍草屋、榆柳桃李、南山原野、犬吠鸡鸣,这些在高贵的世族文人看来,也许是难登大雅的,诗人却发现了蕴含其中的朴质、和谐、充满自然本色情趣的真美。
他抒发的是真情。他不是以鉴赏者那种搜奇猎异、见异思迁、短暂浮泛的感情去玩赏,而是以一种乡土之思去体察、去颂赞。所以,他的感情执着、浑厚、广阔、专注。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生活中无言的伴侣,启动他心灵深处的共鸣。
他阐释的是至理。他理解到的,就是他付诸实施的。他耿直,不孤介;他随和,不趋俗。他从不炫耀,也无须掩饰。辞官场不慕清高,本“性”难易也;乐躬耕为的使心“愿无违”;避交游只图弃“绝尘想”;悲人生,因为他留恋这短暂、充实的生活。“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五柳先生传》)我写我心,仅此足矣。
他拣选的是“易”字。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枯燥的数字一经他化入诗中,就被赋予无限活泼的生命力。一般地说,计数不确是乡里人的一种习惯;特殊地说,它不也正表现出诗人辞官以后那心境的散适澹泊?
“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远村隐约迷茫,而诗人久久地伫立凝望,不正见出那心理上的切近?炊烟袅袅,天宇苍茫,这同诗人大解脱之后那种宽敞的心境是多么和谐。王维也很企慕这种意境,《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云:“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惜乎刻意的观察终不及渊明无意中的感受,斟酌的字眼儿也有逊于渊明用字的浑朴天然。
“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词因景设,意随词转,暗暗传出心境的微妙变化,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足当“行云流水”之誉。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这一“招”多么传神!足不出户,隔墙一呼,而知邻曲必不见怪,招之即来。相形之下,反觉“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孟浩然《过故人庄》)之为繁缛了。
他如: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之喻,何等灵动贴切。
至若“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诸句,风韵天然,如谣似谚,几与口语无异。
刘勰《文心雕龙·练字》云:“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但真正练易字而臻于化境者,其唯渊明乎!
常景、真情、至理、易字,这就是渊明的艺术情趣,这就是渊明一生的艺术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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