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九
哥本哈根港口有块巨大的蘑菇石,蘑菇石上面坐着一个小人鱼。小人鱼面向大海,遐想着世界,已经半个多世纪了。风霜和冰雪冲刷过她的肌肤,月色和日光梳洗过她的柔发,从她身旁巡逻过趾高气扬的纳粹兵,沉默的人民又在她身旁把丹麦国旗重新升起。她今天仍然坐在那块蘑菇石上,面向深沉的大海,遐想着广大的人的世界。这是一座梦境似的铜雕像,这座小人鱼雕像是丹麦艺术家爱德华·艾里克逊的杰作(1913)。但是,她的精神的父亲却是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1805~1875)。
小人鱼高尚而凄婉的故事,请你再去读一遍吧。她是丹麦人民追求理想的象征,更是作者安徒生一生追求理想的象征。
丹麦人民可以自豪地说,他们中间出了个安徒生。是的,就是那个了不起的安徒生。世界上哪个国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哪个孩子不爱读他的故事?一个贫苦的鞋匠的儿子终于获得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声誉,是同他的人民的优美性格和高尚情操分不开的。安徒生,世界文学园地里这朵永不凋谢的鲜花,正是在、也只有在丹麦人民这片相应的沃土上才能开放出来。
但是,安徒生不仅仅属于丹麦。而且,出了安徒生的丹麦,也不仅仅出了一个安徒生。
安徒生不仅仅属于丹麦,安徒生也是我们的。不论在孩子们的心目中,还是在许多成人的记忆里,安徒生实在是我们的一位老朋友。我们的孩子们个个都关心那个“卖火柴的”小姐妹,个个都笑话那个“什么衣服也没有穿的”皇帝;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们也都忘不了,他们当年跟着安徒生走进他的童话世界时,曾经感到多么惊异和喜悦啊。
真的,安徒生不需要任何护照或向导,可以到我们国家每个儿童家里去做客。谁不认识他那和蔼而忧郁的面孔,谁不懂得他那朴素而亲切的语言,谁不是一下子就把他拥抱起来,嚷着央求他“讲下去,再讲下去!”他给我们讲过《白雪皇后》,叫我们要对善和美充满信心;他给我们讲过《夜莺》和《牧猪人》,叫我们要爱真正的天然的艺术,不要学那愚蠢的皇帝和公主,只爱乱真的赝品;他给我们讲过《园丁和主人》,叫我们“好好想一想”,丹麦这座花园是由勤劳、忠诚而又聪明的园丁拉尔森们创造出来的,它不属于自以为“可以随时把拉尔森解雇”的“主人”;……他给我们讲好多好多好听的故事,一共有一百六十四篇。有一些是以古老传说为基础,大部分则是他自己的创作,但篇篇都一样新颖、自然而精致,宛如一颗颗从他的精神肌体里采撷出来的珍珠,永远在我们的眼里和心里闪光发亮。
然而,我们的老朋友送给我们的礼物,不仅仅是他的优美的童话本身。他自己不断追求理想的一生,更活跃了我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更鼓舞了我们向人生探险的勇气。他就是那个仰慕高级生命境界、不惜牺牲自己的小人鱼,他就是那个受尽嘲笑和折磨、终于变成天鹅的丑小鸭,他就是那个渴望世界有所变化的小枞树,他就是那个倒下来仍然扛着枪的小锡兵他就象他的童话里的主人公一样,一生充满美好的憧憬,不断遭受伤心的挫折,但永远保持着纯洁的童心,坚定地走着天天向上的道路。
据说安徒生写过三本自传:一本是为自己写的,一本是为自己的同胞用丹麦文写的,一本是为外国读者用德文写的。安徒生的自传对我们的兴味和价值当不在他的童话之下。为了理解他作为一个人和一个作家的成长过程,安徒生一生有两个特点值得我们思索。一是他的寂寞、暗淡的童年对于他的创作性格具有积极的深刻的影响,二是他后来的广阔的旅行实际上就是他的创作活动的一部分。
我们知道,他是一个鞋匠的儿子,一八○五年生于丹麦中部的奥登塞;当然,奥登塞今天已随着安徒生一起扬名世界了,但当时却是一个僻静的、只相信奥丁大神传说的小城。据说他诞生在一张用棺材改制的木床上,一出世就大哭不止,父亲微笑着坐在一旁,向他朗读丹麦大作家霍尔堡的幽默小品,问他“到底想不想安静地听下去?”父亲生性浪漫并富于想象,但只能以制鞋为生,除了经常向他朗读霍尔堡和《一千零一夜》,还亲手为他做了许多玩具,包括一个木偶舞台,显然想把自己未实现的愿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母亲出身更苦,曾经是个常在桥下痛哭的小乞丐,结婚后勤俭持家,每天把家里简陋的木器和炊具擦得锃亮,亮到使小汉斯相信它们个个都有生命;她还用个大木箱装满泥土,垦殖出一个小菜园,更开阔了小汉斯的精神世界,他后来就让它在《白雪皇后》里一直盛开着鲜花。祖父只跟他讲过一次话,而且是用“您”来称呼他;他却更欢喜牵着祖母的衣裙,去访问纺线的老奶奶们,听她们讲那没完没了的故事。尽管他在自传中用有色眼镜回顾他的童年,赋予它美丽的牧歌式的色彩,安徒生毕竟是在贫苦而孤寂的环境中长大的,自幼养成了他对人的尊严的敏感和对穷人和弱者的同情。但谁料得到,这寂寞、暗淡的童年竟为他储藏了多么丰富的诗意啊。
于生活圈子狭小,他常常独自坐在奥登塞河畔,凝视着泡沫飞溅的流水推动水磨的转轮,梦想着遥远的异国须知古代勇敢、自由的北欧人从来就有冒险发现新海洋和新土地的渴望。果然,他十四岁就一个人离开故乡,到了哥本哈根,在更大范围内经历人生常见的荣辱和悲欢。他后来实现了童年的远游的梦想,先后到过许多国家。他成名以后的大部分岁月,是在国外旅行中度过的。他多次到过丹麦的邻邦挪威、瑞典和德国,足迹遍及中南欧;他一次来到魏玛,想拿着自己的作品去拜访伟大的歌德,可惜歌德已经去世,但他到英国却在狄更斯家里做过客,并受到狄更斯热情的鼓励;他晒过意大利灿烂的阳光,仰望过瑞士的勃朗峰,还在土耳其逛过东方的集市……。他心爱的格言之一就是“旅行即生活”,今天还保存在奥登塞安徒生博物馆里的他的背包、手杖和雨伞可以作证。但更可以作证的还是他的作品所反映的世界感,他的旅行可以说是他的创作过程的一部分。他沿途随时作笔记,画素描,准备一歇下来就写成作品。用他自己的话说,“童话的种子埋在我的心中,只需要一泓流水、一线阳光、一滴苦酒,就可以发芽开花。”他始终保持着他在故乡玩木偶、听故事时的单纯心情,努力通过自己的创作去安慰和鼓舞和他一样贫苦而孤寂的孩子们。
安徒生关于童话创作提供过这样的经验谈:“在诗的整个领域里,没有一种体裁象童话那样广阔。不论是古老的浸血的墓茔,还是孩子画册上虔诚的传说,它都能吸取题材;它能容纳人民的诗,也能容纳艺术家的诗。对我来说,它代表了一切种类的诗;会写童话的人能把它写成悲剧、喜剧,写成讽刺、幽默或朴素的儿语;他可以用抒情的笔调,可以用幼稚的叙说方式,也可以描写自然……这种为其它姊妹体裁所忽视和讪笑的天真的诗,归根到底走得最远。”
世界上写童话的作家是很多的,他们写的优美的童话也是很多的。比较一下,安徒生的童话总好象比其它童话要多一点什么。多一点什么呢?难道真是神秘的天才吗?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灵感吗?安徒生之为安徒生,安徒生的童话之所以对于成人也象对于儿童一样具有吸引力,关于这个美学上的问题,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们纷纷研究过。
人说,安徒生的童话好在它有奇妙而丰富的想象,能让门环、火钳、织衣针和瓷牧女之类无生物具有生命,象人一样讲话和行动;能让树木、花朵和动物具有人的感情,小老鼠可以拄着香肠叉子去旅行,小拇指人儿有一个胡桃壳做的摇篮……。是的,这些情节的确是安徒生童话引人入胜的原因之一。但是,要知道,在这方面,其他许多童话作家也有同样的、甚至更诡谲的本领。还有人说,把安徒生童话限于儿童读物的范围是错误的;与其说安徒生为儿童写作,不如说他存心为儿童的父母们写作;安徒生的本领就在于,他敢把儿童目前还不能理解的思想感情注入他的作品中,而又不脱离儿童的天性。是的,这也不能说不是事实。然而,以童话形式来表现自己的世界观,本是当时欧洲浪漫派、特别是德国浪漫派的习惯,而安徒生同德国浪漫派又有密切的缘分。
勃兰兑斯精深地分析过德国文学和丹麦文学的渊源关系,他指出:安徒生和他的同时代的丹麦浪漫派作家一样,都是德国浪漫派的读者和同化者。安徒生一开始就深受霍夫曼的影响,例如《幸运的套鞋》仿佛简直是出自霍夫曼的手笔;而从《小人鱼》这篇充分反映安徒生的独创精神的杰作中,多少也看得出伏盖的《涡提孩》(或译作《水妖》)的痕迹。因为“对于真正的浪漫派,自然本来就是仪态万方,恰似安徒生童话里巨大的玩具盒一样,各种玩具都在呶呶不休……。”足见安徒生之为安徒生,不在于他的童话里有许多会讲话的动植物或非生物,不在于他的童话包含了儿童一时不能理解的思想感情,也就是说,归根到底不单纯在于创作方法上的特征。
安徒生在自传中承认,在他的青少年时期,有三位外国作家仿佛溶化到他的血液里,就是瓦尔特·司各特、霍夫曼和海涅。但是,他总希望读者不要忘记,他是一个丹麦人,丹麦的民间文学对于他更是不可缺少的精神乳汁。他在创作道路上,正如多数丹麦人在生活中一样,永远保持着宁静、稳健、含蓄、幽默的风格。正是本着丹麦人民所特有的平衡精神和恬淡气质,安徒生才没有染上德国浪漫派那种沉湎于狂想的痼疾;尽管他的文学上的引路人是霍夫曼,他却独自在儿童的心灵中发现了一片新大陆,这本来也就是他童年玩木偶时的梦想。他歌颂纯朴、善良的劳动人民,他嘲笑懒惰、愚蠢的上流社会,他为应有而得不到的幸福叹息,他为丑恶和虚伪的胜利伤心;但他的人物没有嫉妒心,没有报复心,很少发泄或好或坏的激情,就象他的同胞一样。他的故事的外景往往弥漫着凛烈而清新的空气,内景往往是简朴而舒适的陈设,以及平易、纯净而亲切的对话,就象他的故乡一样。安徒生之为安徒生,显然有着深厚的民族性的根基。
安徒生写他的童话,从不象其他一些童话作家那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模仿儿童的腔调,利用童话的包装塞给幼小读者一些生硬的道德教训。恰巧相反,他的每篇童话都是在一片天然的幽默的涟漪中浮现出一颗象莲花一样纯洁的、不受任何世故干扰的童心。凭着这颗童心,他在儿童身上发现了诗人,他发现儿童感受自然、认识真理往往比成人更高明(在《皇帝的新装》中,敢于道破皇帝什么衣服也没有穿这个“秘密”的,不就是一个天真的声音么?)。而且,凭着这颗童心,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儿童,用儿童的眼睛观察自然,带着儿童的微笑描述自然,把他一面感受、一面生发的儿童感情传染给我们,从而把我们引进一个和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大不一样而又非常相象的儿童世界。安徒生的这颗童心如果不作唯心主义的解释,它就不是别的什么天赋,而只能是他自幼在思想感情上和丹麦人民所凝成的血肉关系的结晶。所以,我们说,安徒生,世界文学园地里这朵永不凋谢的鲜花,正是在、也只有在丹麦人民这片相应的沃土上才能开放出来。然而,更重要的是,各个时代和各个国家的人民都是相通的;一个作家爱自己的人民越深沉,体现他们的思想感情越深刻,他的作品便越能够突破时间和空间的界限,越容易为各个时代和各个国家的读者所欣赏。安徒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安徒生在文学史上同塞万提斯有些相似。他们的代表作是太好了,好到掩盖了他们的其它佳作的光采。正如人们只知道塞万提斯是《堂·吉诃德》的作者,大家提到安徒生,往往只想到他的童话。这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他坚持为孩子们写作,据说后来每当圣诞树点燃之际,白色蜜蜂飞舞之时,他总要送出一本新童话,以致普通家庭哪一年买不到他的新童话,几乎就过不成圣诞节。但是,却很少人知道,他另外还写过诗、游记和小说等十几部作品他的成名作并不是童话,而是一部饶有霍夫曼风味的《街头赤脚漫游记》(1827)和一部没有童话气息的《即兴诗人》(1835)。今天说来可能叫人不相信,当他一八三五年出版第一本童话时,据说他所听到的,没有半句鼓励,而是一大堆责难,甚至好心的友人也劝戒他不要再写这类玩意儿,因为他们认为他“没有写童话的才能”。但是,他仍然坚持为孩子们写作下去。由于他大胆采用民间口语,他的文风对于当时的丹麦文学传统无异于一场革命。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口语文风为丹麦文学的新的觉醒作出了重大的贡献。然而,安徒生的作品据说正因如此,在他生前曾经遭受一些正统批评家的酷评。有一次,一个批评家吹毛求疵地质问他,为什么在他的一篇童话里“狗”这个词竟不用大写字母开头,他只好苦笑着回答:“因为我这里是指的一只小狗呀。”于是,安徒生在自传中这样抱怨,他一生即使在名闻全欧以后,也在国内得不到片刻安宁,以致不得不一再出国寻找知音。有趣的是,奥登塞安徒生博物馆馆长斯文德·拉尔森先生却从另一个角度来介绍我们的这位老朋友:“汉斯·安徒生生性敏感,受不住批评。丹麦批评家相当公允地非难他的剧作,指出他的小说的缺点,使他感到非常难过。他好久才懂得,他只有在童话创作上才能超过同代的作家。但如果对他加以肯定,也容易使他深为感动。他总觉得他的才能在国外才受到赏识,他们不大挑剔他的毛病。其实,他的祖国非常器重他。他享受到王室的恩宠,并荣获称号和奖章,久而久之,他的怨意变成了对祖国的深情,特别是在一八六四年丹麦同德国作战失败之后……。”当然,不论是安徒生的自传,还是其它方面有关安徒生生平的客观材料,都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位老朋友的写作道路和奋斗过程,使我们更充分地理解他的童话中的深意。不论怎么说,安徒生对于我们总是亲切的。
孕育了安徒生的丹麦人民,不仅仅产生了一个安徒生,还为人类贡献了更多优秀的心灵。对于中国读者,丹麦文学并不是陌生的。早在二十年代,鲁迅、茅盾等人就热心介绍过包括丹麦文学在内的北欧文学。49年以来,除了安徒生童话的选集和全集,我们还出版了丹麦近代著名作家尼克索的《征服者贝莱》、《小母亲狄蒂》和《赤色分子莫尔顿》,以及吉尔·阿别尔等人的短篇小说。还将陆续出版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的主流》和雅可布逊及其他丹麦作家的优秀作品。此外,丹麦语言学家雅斯帕逊的著作、哲学家基尔嘉德的思想和艺术史家朗格的美学观点,在我国学术界也引起了浓厚的兴趣。从一定的意义来说,读一下这些文学家、思想家和学者们的作品,也可以间接地帮助我们理解安徒生之为安徒生这个问题。因为,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文学现象都不是孤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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