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是都德的短篇小说。在日本特别是面向少年的读物或是小学教材中常被选用,所以一向是为人们所熟知的一篇外国文学作品。只是我小时候没有机会读到它,实际上读到这篇作品已是成人以后的事了。对我这个不熟悉法国文学的人来说:“啊!世上也有这样的事!”就小说而言,我觉得接近实情,所以也有相应的感触。可是长大成人之后,没有相当有冲击力的东西,一般不会受什么感染的,这个短篇不久也被沉进了忘却的云雾之中了。
可是在为本年度(1981)使用的中学三年级国语教科书撰写《民族与文化》一文时,突然又接触到了这篇作品。这是因为我当时也在写关于因外国的统治而被剥夺了说自己母语的民族问题。我就文章草稿与编辑交谈时,他突然提醒我说:“都德的《最后一课》也是描写这方面的问题啊。”这在小学教材中也有选用,的确是这么回事,我也表示赞同,于是在我的文章中也加上了一行此项内容。
时隔半年,我打开以前买的田中克彦写的《言语的思想》(日本放送出版协会刊),这本书是以前买的一直未细看过。其中提及都德这个短篇的有两处。文章对都德短篇的内容并无什么直接的质疑,但在气氛上田中氏似乎对都德这个短篇有些什么不满似的。我想有机会一定向田中氏请教,但一直也未如愿。
又过了半年左右,还是一本以前买的没有看的书,莲实重彦的《反日本语论》(筑摩书房刊),打开它我吃惊地读到了其中的一些内容。这是一篇不到20页的叫做《文学和革命》的文章。简言之,都德的《最后一课》和我们所理解的内容是完全相反的,倒不如说都德是站在加害者的一方,而且是语言强权主义的积极袒护者。详细内容请读者阅读一下原文。
小说的舞台是阿尔萨斯地区,阿尔萨斯语是德语系方言,是阿尔萨斯人的母语。尽管他们在“法国”这个人造边境内,但法语并不是他们的母语。倒不如说是政治上强制的异民族语言。这不仅限于阿尔萨斯,18世纪的法国有1/3的地区不懂法语。如有阿尔萨斯语、巴斯克语、布鲁顿语及其他独立地区的语言。这些是他们各自的母语。19世纪以后的法语的历程一贯是对这些地区方言压制的历程,而对这种压制抵抗得最坚决的正是阿尔萨斯地区。那么用法语来上课对阿尔萨斯人来说就是把别人的语言作为“国语”强加在他们头上,那么老师实际上就成了加害者。
如把舞台移到日本考虑也许更清楚一些,一百年前北海道的大部分是阿伊努的土地,阿伊努民族当然是以阿伊努语为母语的,但由于明治政府的强迫性的“同化政策”和“初等教育”强制性地使其改用日语。
好了,假如日俄战争是日本战败,俄罗斯占领了北海道。莫斯科中央政府强行推行俄语为国语,在北海道的小学里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好比在日高二风谷那里、阿伊努孩子较多的小学里执教的日本老师与都德作品中的法国老师互换一下,这样就出现一个完全相同的场景。明天开始就变成俄语了,今天是日语的最后一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日本万岁”。
以阿伊努语成长起来的阿伊努的孩子们他们如何看待这件事呢?阿伊努的父兄们做何感想呢?他们一定会说:“别逗了,开什么玩笑!”
对,都德的《最后一课》在占法国相当比例的法国人(阿尔萨斯系、布鲁顿系等在法国境内不以法语为母语的人)中的确他们想说:“算了吧,开什么玩笑。”
事实如果如此,尽管小说属于虚构范畴,但如此完全相反且露骨的卫道士行为也实在罕见。这的确是可怕的。有机会的话,下次我也许得将拙稿《民族与文化》中加上的那一行删去了。
由此引起的兴趣,我有幸得以采访了活跃在文化教育界的西乡竹彦氏。于是对这个短篇的考察越来越有兴趣了。西乡氏的意见简约如下。
很久以前,大约十几年前,西乡氏调研过这个问题。为何作调研,起因是由于对《最后一课》中以下部分有疑问。
现在那些普鲁士人便有权力对我们说这样的话了,“怎么,你们自以为是法国人,可是你们既不会念也不会写法文!”在这件事里,我的可怜的弗郎茨,罪过最大的倒不是你。我们大家都有好多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
以上章节中,特别是“自以为是法国人”这一句中的“自以为是”,西乡氏对此表示怀疑,为什么不简单地说成“是”而要说成“自以为是”呢?西乡氏为了精确无误查阅了别的译文并且也查了法文原文,答案都是一样的。
经过很多调查,西乡氏感到了这篇作品背后的宗教问题的强烈气息。阿尔萨斯地区在民俗、语言上倒不如说与德国更接近,语言属于日耳曼语系方言。但是这个地区的大多数居民与其让普鲁士统治倒不如想隶属于法国,这是由于法国对信教自由度放得更宽,这也是因为法兰西革命形成的。所以说居民的意识在法国革命后倾向于法国。
但是,由于法国在普法战争中败北,在1871年法兰克福媾合会议上把阿尔萨斯割让给普鲁士,所以发生了《最后一课》这样的情景。
因此从语言的角度来看,尽管阿尔萨斯属于德语系统,但还是自己的独立方言。所以不论是德语还是法语,对于当地居民来说并不是他们的母语。在这一点上,莲实氏的记述是完全属实的。所谓不得不选择一种普通话,那么当然最理想的形式莫过于阿尔萨斯作为一个独立国选择自己的母语(阿尔萨斯语)作为普通话。实际上这种运动过去一直在进行着。但理想总归是理想,作为一种不得已求其次的策略,德语与法语哪一个对当地居民来说“比较欢迎”,这就是问题的重点。
在这个问题上,西乡氏做了推断,如要在法语和阿尔萨斯语中择一的话,作为当地居民意识当然是阿尔萨斯语。但是如要在德语和法语中二者择一的话,作为不得已求其次,还是法语为好。所以《最后一课》中的居民意识远比都德描写的复杂得多。但是作为最后结果还是反德的。所以那种情景也不能像莲实氏所说“与事实完全相反”。以上大约是西乡氏的观点。
作为考虑此事的重要线索,其实这篇作品还有它的续篇,名叫《新老师》,已被译成日语(永井顺译,富山房百科文库104)。并作为补充教材也被录用小学校国语学习指导书《光村图书》。其大致情节是这样的。
作为新老师克劳茨从普鲁士被派遣到学校来了。他的到来学校变得不自由了。他头脑僵硬,只知道纪律。特别是在宿舍,学生们简直受不了了。其中一个学生叫加斯卡尔,他是那种所谓成绩差的学生,德语单词也记不住,只是梦想在大自然中尽情玩耍的孩子。他被鞭打、被禁食,终于逃回家去。克劳茨来领他回校,加斯卡尔拿起菜刀来抵抗,但终被绑上了马车。在马车上,弱小的加斯卡尔蹲在车角上哭泣,他用阿尔萨斯语恳求着“lossomifortgenherrKlotz(让我回家吧,克劳茨先生)。”
这篇文章的最后,从加斯卡尔的母语倾诉中西乡氏感觉到了一些象征性的东西。即作为都德确实在表面上倾向于法语,但在内心深处也许对阿尔萨斯语(民族语)的复权是同情的。
这确实是很有意思的,并且是颇具说服力的推理。但像我这样的外行,手头上又不掌握什么资料,对于莲实和西乡两氏的见解不好妄加评论。听说莲实氏也看过这个续篇。不过莲实氏是把都德这个人物的整体形象作为问题焦点来研究的。比如说在日本战时为天皇制军国主义的政策积极摇旗呐喊的作家到处散布军国主义思想,都德也是这种类型的作家中的一人,为法国语言帝国主义政策效力,压制地方语,向巴黎政权效忠谄媚的一人。
不管如何,《最后一课》这篇作品远比一般日本人的感受有着似乎更为复杂的背景。所谓文学作品的弦外之音的确是一篇“痛快”之作。围绕语言问题的各个侧面到这里大致就全涉及了。
这篇作品的时代距今已有百余年了。能记着当时实际情况的居民大概已没有了。但他们的孩子们大多数都还健在吧。对当时的小说舞台进行实地调研,了解他们的想法以及对都德作品的评价方法,也许能写成一篇饶有兴味的报告文学,这对考虑我们现代的情况也许是有益的。
如有机会,我很想尝试一下。
(选自《语文学习》1996年,苏思纯译自《蹲着,姿势丑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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