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春
宗璞坐在那间古色古香的客厅里,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父亲冯友兰留给她的印象时,面部表情不自主地流露出一种怀念,看得出,这是一种温暖的依恋。
“尚未上学,也就是五六岁吧,”宗璞回忆,极像自语,目光淡远。那时冯友兰先生在清华当教授、文学院长。清华大学校长是梅贻琦先生。因为寓所邻近,两家过从甚密,宗璞和弟弟冯钟越以及梅校长的小女便常在一块嬉戏。小弟钟越同梅家小女谈笑甚欢,有意无意冷落了一旁的“小姐姐”。这不高兴被冯友兰看出来,平常不太过问家事的父亲便向宗璞招手:“你来你来!”
宗璞来到父亲面前,父亲问了缘由,说:“我今天教你背一首诗。”诗是白居易的《百炼镜》。冯友兰一边教一边解释:唐太宗曾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就是说,从别人身上,自己应该学习领悟一些东西。深奥的道理被父亲讲得很浅显很明晰,而同时深深吸引她的,还有父亲那抑扬顿挫的朗诵声,这声音激发了宗璞对古诗词的强烈兴趣。
到上小学,宗璞已养成了一个极好的习惯:每天早晨上学离家时,先背书包来到父母床前,把刚刚学会的诗句对着父母再背一遍。以后姐姐如此,兄弟也如此,家中不自觉地就形成了那么一种气氛。
这气氛对孩子的成长很有影响。宗璞回忆,曾经有一段时间,全家都在北京,逢到开饭,长幼围餐桌而坐,冯友兰先生也从纷繁的工作和思想中走出,和孩子们坐在一起,一边有滋有味地品尝着夫人做出的可口饭菜,一边有声有色的讲述着时政文化历史哲学。所以,从餐桌旁孩子们得到的并不仅仅是生理方面的营养。宗璞留恋地说:那些内容,那种形式,想想似乎可以称作是“餐桌教育”。
宗璞说,父亲在家里更注重“言传身教”,我们小的时候,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但他在孩子面前并不严厉,譬如对于家中学生的功课,他并不要求谁非要考多少多少分,也不要求开夜车加班加点,他自己从考大学到出国留学每次考试就从未开过夜车;对于家中学生所选择的专业,冯先生也只看各人兴趣。宗璞上大学时读的是外文专业,为的是替自己的文学创作再打开一个窗口,冯先生同样很尊重她的选择。他并不要求子女一定要干什么,却希望他们无论干什么都要努力干好。他在家中常讲一个笑话:当他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哲学家时,有人问他,家中怎么没有一人“子承父业”,他很幽默地一笑置之:“那是我深知哲学之无用。”他对子女影响最大的是他对事业的执著。宗璞回忆,在西南联大时,日军入侵,生活困难,学校的一些师生耐不住清贫,便去跑滇缅公路,从仰光等地贩一些物资到云南,“下海”做生意,情况与现在很有些相似。冯先生在学校在家中多次表示,人心不能二用,生活再苦,也不能分了心,仍一心一意致力于他的著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虽然冯先生的子女没有一个再搞哲学,但他们从父亲那里获得的一种精神也使他们各有所成:除宗璞成为饮誉中国文坛的作家外,先生的长子冯钟辽、次子冯钟越也都是某个领域极为优秀的专家。
冯友兰先生在家中是一个“甩手掌柜”。这首先得力于他夫人任载坤的扶持。冯友兰先生的妹夫张岱年曾经感叹:在家中谁也比不上冯先生的,冯先生一辈子从来没有买过菜。宗璞笑着补充:说一辈子没买过菜也是假的,随西南联大在昆明时,母亲身体不好,父亲也曾带我赶过集,不过父亲确实很少做饭,“君子远庖厨”这句话放他身上合适不过。记忆中间只有一次,父亲和我一起做饭,条件不好,得先把松针编成辫子一样的“松毛”盘在炉子里作引火,上面放上炭。我们怎么也生不着火,弄了半天,哈,出来一锅糊饭!后来我上大学时写一篇作文记述此事,记得有“煮饭则有黑无白”一句,因为活泼生动,还博得老师赞赏……
1982年,冯友兰到母亲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接受名誉文学博士学位,宗璞陪同前往。在机场,87岁的冯友兰回首家事,曾颇有感慨地作打油诗一首: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年又得儿女孝,扶我云天万里飞。诗中提到的三个女性使冯友兰先生一生脱离了俗务的纠缠。据宗璞及其堂姊冯钟云回忆,冯友兰的“慈母”在“五四”前后是一个十分开明的女性,她把自己的三个子女都送出来读书,结果这兄妹三人都成了闻名全国的人物:冯友兰在哲学界的地位自不必说,弟弟冯景兰则是新中国地质学的奠基者之一。妹妹冯沅君后来被称为“五四”时期的四位女作家之一。冯友兰的“贤妻”任载坤1918年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该校是当时中国女界的最高学府,可她与冯友兰结婚后,就基本上把精力投入到家务之中。回首往事,宗璞说:这么多年,我觉得父母一直认为生命中有比世俗生活更高更重要的东西存在,在父亲,就是他的哲学他的教育事业,在母亲,就是帮助父亲成就他的事业。在生活最困难的西南联大时期,为了能使冯友兰教授一心致学,教授夫人曾在校园里支起油锅,靠炸麻花来补贴家用。1977年,任载坤去世,冯先生痛作挽联悼念:“在昔相追随,同患难,共安乐,期颐望齐眉,黄泉碧落汝先去;从今无牵挂,断名缰,破利锁,俯仰俱不愧,海阔天空我自飞”。
尔后,到了冯友兰的晚年,与他相依为命的,便是她的女儿宗璞。冯友兰的外甥冯宝兴对我感叹:老年丧偶,特别是老年丧妻,对一个老人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打击都是难以承受的,而冯先生却活到95岁高龄,这除了因为他具有哲学家的旷达外,宗璞及其丈夫蔡仲德先生作为他生活和心理上的依靠是至关重要的。
新时期是冯友兰学术活动的重要时期,他的7卷本《中国哲学史新编》的主要撰写工作,都在他的晚年重新开始。为了照顾老人生活,宗璞在70年代初便搬到了北大父母身边。冯友兰晚年因患白内障耳目失其聪明,但他的思维依然敏捷,饮食也很正常。冯宝兴当时远在东北,他回忆,那时每次到北京看望舅舅,每次宗璞对父亲服侍之精细都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当时宗璞亦正值创作盛年,正在写一部多卷本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为了侍奉父亲,她暂停了写作计划。冯宝兴曾写信给宗璞,慨叹她作为冯友兰先生的“守护神”,自己作出了极大的牺牲。1990年95岁的冯友兰在宗璞生日时为她撰写了最后一幅寿联:“鲁殿灵光,赖家有守护神,岂独文采传三世;文坛秀气,知手持生花笔,莫让《新编》代《双城》”。联中的《新编》即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新编》,《双城》则指宗璞反映抗战前后知识分子颠沛生活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中的第一部。对于这种牺牲,宗璞淡淡地说:我必须以《新编》为先,这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
慢慢地,宗璞对老人的照料更成为父女之间心理上的相互依赖。冯先生通晓今古,涉猎广泛,对文史哲诸方面都很有见地。一日,父女俩在餐桌旁相对而坐,话题是中国古典小说《儿女英雄传》。冯先生看着面前以文学为业的女儿,像面对一个朋友,谈自己对《儿女英雄传》的看法:“你看,在中国小说中,《儿女英雄传》的技巧是很新奇的。就说主人公十三妹的出场,这部小说并不像其他作品先开宗明义讲出主人公姓甚名谁,从哪里来。这部小说先让一个无名无姓的神秘女子登场,这就有一种神秘气氛。等到她的活动引出了邓九公,小说就又放下她重新从邓九公开头叙述……”
哲学家冯友兰关于《儿女英雄传》一个多小时的讲解,使作家宗璞听得很专注很有兴致。时不时地,宗璞提出一两个问题,父女二人谈笑风生。回首往事,宗璞声音很低缓:父亲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那么好的交谈者了……
人至晚年,沉心书斋做学问,冯先生与外界的联系少了,自然对一些东西了解得不很及时不很确切。这时候,宗璞作为冯先生沟通外界的“耳目”之一,有意向冯先生透露了一些外面世界的消息。“文革”骤起,天下大乱,宗璞在中国社科院上班,自然会听到种种传闻。一日回家,她告诉父亲:现在外面人说,江青组织批林批孔,矛头其实暗指总理……对宗璞的提醒,一心追随新中国的冯先生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儿,赶忙极严肃地阻止:不敢乱讲?你可不能分裂中央啊!宗璞说:父亲当时是不听“小道消息”的,他只信“大道消息”。过来想一想,以冯先生当时自危的处境,他的这种态度也并不难理解。
到新时期,冯友兰先生重新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作为一位年过80的垂垂老者,他的记忆依然清晰。据他最后的博士生回忆,冯先生视力有障碍后,全靠记忆指导学生协助自己编书,需要引用什么资料,他凭记忆让助手去某处查某一部分,然后由助手念给他听,由他决定取舍。一般他所要查找的资料,与他所说出的书籍出处竟然无大出入。对此他自己却说:“我现在好像‘反刍’,把吃过的东西再咀嚼一遍,也增加不了什么材料。所以后面几卷分量不大,每本都写得简短,把要说的话说完就行了,不像有的愈修改愈多。”
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身体越来越不灵便了。年过90之后,虽然他每天仍从9点钟开始工作,但由于行动不便,处理生活费时,后来便坚持上午不喝水,以免上厕所。最后一两年,在宗璞夫妇的陪护下,冯先生更是频繁地来往于家庭与医院之间。1990年初,冯友兰躺在病床上,慈祥地望着床前的女儿,低声倾诉:“庄子说过,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也;张横渠又说,生,吾顺事,没,吾宁也。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冯先生在此所表述的,大概就是他在以往著述中多次推崇的“明于生死之道”的人生境界。1990年7月,冯先生的《中国哲学史新编》最后一册杀青,1990年11月,在他95周岁生日到来之前几日,他默默地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最后安卧在北京医院一个简陋的房间里。鲜花丛中,灵前高悬的一幅对联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求仁得仁,安度九十五岁;誉之不加功,非之不加沮,知我罪我,全凭四百万言。”
至此,冯先生可算得到了大解脱大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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