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炼
试图在这篇短促的文章里完成对《野草》的全方位解读,不啻一次思想的冒险。面对这个意向奇特的文本和作者内心惊心动魄的冲突和紧张,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既定的阅读经验与写作秩序注定将遭遇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在完成于1927年的《野草·题辞》里,鲁迅描绘了一个危机四伏的黄昏的来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当我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这种让人彻夜难眠的言说,像密涅瓦的猫头鹰的叫声,深刻地击中了我们。一旦进入这片“语词的密林”深处,我们就能感受到,从这种近乎神谕的言说中释放出的攫住人心的力量。比如《复仇》中那对裸身提刀、既不拥抱也不杀戮的复仇者和“被钉十字架的上帝”,以永久的静穆,将复仇之刃悬在了缺乏生命意志的群体人格之上,实现着“无血的大戮”和“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比如《影的告别》中的“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比如《希望》中高扬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虚妄主义之旗……
显然,作为鲁迅中期创作的一个实验性文本,《野草》从来就不是一个匀质的整体,或某种意识形态温床上的衍生物。它的字里行间渗透的进化论与唯意志论的思想基因,它对佛教与基督教奥义自由地开掘与阐发,以及对中国传统的伦理主义的诘问,使《野草》更像一个混沌的漩涡,一个博尔赫斯笔底“小径分岔的花园”。尽管作者对《野草》的界定──“大半是废弛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给它涂上了一层冷峻而神秘的色彩,但贯穿作者心路历程的对“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的认知,和“反抗绝望”的人生抉择,却使薄薄的一册《野草》义不容辞地负起了作者泰山压顶般的心灵重荷。正是这份勇敢的承担,像聚光灯—样,照彻了灵魂的舞台,将存在所处的“彷徨于无地”的边缘境遇清晰而完整地展现出来。
如果将鲁迅的全部作品当成—把匕首,那么,《野草》就是锐利的刀锋,而《墓碣文》则是刀锋上闪烁游移的寒光。这篇诡异的文章设定了一个“已死、将生、方生、未生”交叠的语境──“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在梦中的生命终点处,作者选择了一种置身生死临界面的姿势,完成对存在的解读。这本身就饶有意味。墓碣阳面的“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展现着人性中悲壮却不失旷达的一面;游魂化蛇,“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的意象与墓碑阴面描述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惨烈行为,则坚定地从另—个角度指向人格维度的虚空。它让我们每个人在亲身体验存在与非存在的抗衡中如雪崩般坍塌的同时,触摸到存在的棱角──隐匿于心灵深潭中的恐惧与颤栗。这就是《野草》最撼人心魄的中心意向──为摆脱焦虑而迸发存在的勇气,从而产生自决的力量。
在阅读《野草》的过程中,我时常联想起早年读过的保罗·蒂里希的《存在的勇气》。在书中,这位美籍德裔哲学家扭转了用信仰阐释勇气的箭头,毅然通过勇气解读信仰。在他眼里,信仰不再是蛰伏于人们头脑中的一种观念,或一成不变的精神定向,而是灵魂的存在状态。这正是这位存在主义者给予我们的最深邃的启示。而《野草》的作者在与保罗·蒂里希截然相悖的生存环境里,却通过无数次直指心灵的“圣战”,拥有了头顶那片同样灿烂的星空。因此,《野草》中那些闪电般的诗篇,不仅为我们提供了最为丰富的生命体验,更重要的是,它引导存在走出了伦理主义的城堡,自信而勇敢地朝更为深邃与幽谧的本体论丛林迈进,即使化作尘埃,也将“见我的微笑”。正是这种超越文学行为之上的生存行为,使《野草》在地平线业已颓败的精神境域里,获得了熠熠夺目的形而上的路标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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