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里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
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尽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听话。
等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才坐下来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过随便在秧子上摘下一个黄瓜来,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樱桃树,明是没有结樱桃,就偏跑到树上去找樱桃。李子树是半死的样子了,本不结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边在找,还一边大声地喊,在问着祖父:
“爷爷,樱桃树为什么不结樱桃?”
祖父老远地回答着:
“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
再问:
“为什么樱桃树不开花?”
祖父说:
“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
我一听了这话,明明是嘲笑我的话,于是就飞奔着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气的样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没有恶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的高兴。把后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
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兜子盛着。在摘那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就把我笑得哆嗦起来。我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
等我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的不晓得。他还照样地拔着垄上的草。我跑得很远的站着,我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机进屋去找一点吃的来,还没有等我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
那满头红通通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么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
祖父刚有点忘记了,我就在旁边提着说:
“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来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滚来。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没有去处,玩没有玩的,觉得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长。
萧红(1911—1942)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黑龙江省呼兰县人,原名张乃莹。她从小生长在一个比较富有的地主家庭。她的童年却是在可怜的阴影中长大的,在侮辱与损害的恶境中孤零零的挣扎过来。他的父亲张庭举是一个典型的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奴仆。他冷酷、贪婪,甚至因为萧红是个女孩而歧视她。只有在她的祖父那里,可以得到温暖和爱,祖父和他的后园是她童年时代的一束阳光,因而,《祖父·后园·我》就流露出她对于和祖父一起时的那段童年时光有着强烈的眷恋之情。1935年在上海出版成名作《生死场》时,开始用萧红作笔名,蜚声文坛。在萧红不到10年的创作生涯中,为祖国文学宝库留下了近百万字的作品,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祖父·后园·我》这篇课文节选自萧红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呼兰河传》这部小说用天真而纯朴的文字描写了作者萧红小时候在故乡呼兰河这个小城中生活的经历。节选的这一小节中,祖父的慈祥、可爱、祖父对我的爱,足够让“我”对他有无限的喜爱,也让我们读者感受到了祖孙俩之间的亲密深厚的感情,并引发起对自己童年的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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