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吴川市第一中学 项炳生
“总得请你帮忙,照应照应,咱的小姑娘有什么事情尽管打!打死不干事,只是不要罚工钱,停生意! ”
打死不干事。在这种情形之下,包身工当然是“人人得而欺之”了。有一次,一个叫做小福子的包身工整好了的烂纱没有装起,就遭了拿莫温的殴打,恰恰运气坏,一个“东洋婆”走过来了,拿莫温为要在洋东家面前显出他的威风,和对“东洋婆”表示他管督的严厉,打得比寻常格外着力。东洋婆望了一会,也许是她不喜欢这种不“文明”的殴打,也许是她要介绍一种更合理的惩戒方法,走近身来,揪住小福子的耳朵,将她扯到太平龙头的前面,叫她向着墙壁立着,拿莫温跟着过来,很懂得东洋婆的意思似地拿起一个丢在地上的皮带盘心子,不怀好意地叫她顶在头上,东洋婆会心地笑了:
“这个小姑娘坏得很!懒惰!”
拿莫温学着同样生硬的调子说:
“皮带盘心子顶在头上,就不会打瞌虫!”
这种“文明的惩罚”,有时候会叫你继续到两小时以上。两小时不做工作,赶不出一天该做的“生活”,那么工资减少而招致带工老板的殴打,也就是分内的事了。殴打之外,还有饿饭,吊,关黑房间等等方法。
两粥一饭,十二小时工作,劳动强化,工房和老板家庭的义务劳动,猪猡一般的生活,泥土一般的作践──血肉造成的“机器”,终究和钢铁造成的机器不一样的,包身契上写明的三年期间,能够做满的大概不到三分之二。工作,工作,衰弱到不能走路还是工作,手脚像芦柴棒一般的瘦,身体像弓一般的弯,面色像死人一般的惨!咳着,喘着,淌着冷汗,还是被逼着在做工。譬如讲芦柴棒吧,她的身体实在瘦得太可怕人了,放工的时候,厂门口的“抄身婆”(检查女工身体的女人)也不愿意用手去接触她的身体。
“让她扎一两根油线绳吧!骷髅一样,摸着她的骨头会做怕梦! ”
但是,带工老板是不怕做噩梦的!有人觉得太难看了,对她的老板说:
“譬如做好事吧,放了她!”
“放她?行!还我二十块钱,两年间的伙食、房钱。”他随便地说。回转头来对她一瞪:
“不还钱,可别做梦!宁愿赔棺材,要她做到死! ”
芦柴棒现在的工钱是每天三角八分,拿去年的工钱三角二分做平均,做了两年,带工老板在她身上实际已经收入了二百三十块了!
还有一个,什么名字记不起了,她熬不住这种生活,用了许多工夫,在上午的十五分钟休息时间里,偷偷地托一个在补习学校念书的外头工人写了一封给她父母的家信,邮票,大概是那同情她的女工捐助的了。一个月,没有回信,她在焦灼,她在希望,也许她的父亲会到上海来接她回去,可是,回信是捏在老板手里了。散工回来的时候,老板和两个打杂的站在门口,满脸横肉的老板赶上一步,一把扭住她的头发,踢、打、掷,和爆发一般的听不清的嚷骂:
“死婊子!你倒有本事,打断我的家乡路!
“猪猡,一天三餐喂昏了!
“揍死你,给大家做个榜样!
“谁给你写的信?讲,讲!”
鲜血和惨叫使整个工房都怔住了,大家都在发抖,这好像真是一个榜样。打倦了之后,再在老板娘的亭子间里吊一晚。这一晚上,整屋子除了快要断气的呻吟一般的呼唤之外,绝没有别的声息,屏着气,睁着眼,千百个奴隶在黑夜中叹息她们的命运。
看着这种饲养小姑娘谋利的制度,我禁不住想起孩子时候看到过的船户养墨鸭捕鱼的事了。和乌鸦很相象的那种怪样子的墨鸭,整排地停在舷上.它们的脚是用绳子吊住了的,下水捕鱼,起水的时候船户就在它的颈子上轻轻的一挤。吐了再捕,捕了再吐,墨鸭整天的捕鱼,卖鱼得钱的却是养墨鸭的船户。但是,从我们孩子的眼里看来,船户对墨鸭并没有怎样的虐待,因为船户总还得养活它们,喂饱它们,而现在,将这种关系转移到人和人的中间,便连这一点施与也已经不存在了!
在这千万的被饲养者的中间,没有光,没有热,没有希望……没有法律,没有人道。这儿有的是20世纪的烂熟了的技术、机械、制度和对这种制度忠实地服务着的16世纪封建制下的奴隶!
黑夜,静寂的像死一般的黑夜。 但是,黎明的到来还是没法可抗拒的。索洛警告美国人当心枕木下的尸首,我也想警告某一些人,当心呻吟着的那些锭子上的冤魂!
一九三六年四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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