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剧《雷雨》重读

现代著名剧作家曹禺先生的名著《雷雨》最初发表于１９３４年北平出版的由巴金、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上。它是曹禺先生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雷雨》不仅在中国新文学文坛上堪称杰作，在世界文坛上也闪耀着夺目的光彩。《雷雨》剧本诞生之后，在国内深受观众的喜爱，同样，先后在日本、苏联、罗马尼亚、英国、美国等许多国家上演，也都普遍受到欢迎。

《雷雨》为什么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反响？几十年来译述它的文章很多，有过许多精辟的论说。但是，今天重读这个剧本，笔者有些新感受，说出来愿与大家共同商榷。

一、矛盾冲突的主要线索

首先，对《雷雨》戏剧矛盾冲突的主要线索应当如何理解？众所周知，《雷雨》的主题是揭露中国二十年代地主资产阶级大家庭的罪恶，周朴园则是这个罪恶的代表人物，他专横、残暴、冷酷、虚伪。在他的封建家长式统治下的周公馆，演尽了人世间的悲剧，通过悲剧的演出，揭示了在周朴园统治下封建家庭的罪恶，鞭挞了这个家庭赖以生存的万恶的旧社会，对封建专制主义及其虚伪道德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和抨击。

剧本主题通过三条线索展开，一是周朴园和侍女梅侍萍的矛盾。这是主仆之间不平等的婚恋矛盾，周仆园爱过侍萍，但最终又将她抛弃，使她深受精神创伤和痛苦生活的煎熬。抛弃侍萍之后，虽然周朴园也留有对往日情份的眷恋与悔恨，但当他又一次果真与侍萍相遇时，主仆地位的悬殊，上层社会的绅士和生活底层的仆人之间的隔膜，终究使他再次暴露出剥削阶级虚伪、狠毒的本质；第二条线索是周朴园与鲁大海的矛盾。鲁大海是侍萍被逐后生下的周朴园的亲骨肉，但鲁大海成人之后，又成了周朴园统治下一座矿山的工人，而且是工人代表，他代表了被压迫的工人阶级与周朴园的残酷剥削进行了正面斗争。周朴园与鲁大海的矛盾，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本质矛盾。以上两条线索的矛盾虽然表现了剧本主题的某些重要方面，但表现《雷雨》主题的主要矛盾线索却不是它们，而是周朴园与繁漪之间的矛盾。繁漪是周公馆悲剧的导演者，又是彻底揭穿周朴园及其代表封建家庭罪恶的主将。是她最彻底、最无情地揭露了周朴园的残暴和冷酷；是她最有力、最猛烈地抨击了周公馆的伪善和丑恶。

繁漪与周朴园的矛盾是《雷雨》主要戏剧冲突线索的依据，我们可以从下面几个方面进行分析：首先，曹禺写《雷雨》时年仅２４岁，刚从清华大学毕业不久，当时受“五四”落潮思想影响较大，常常怀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寂寞和孤独感，对新旧军阀统治的旧中国深为不满，憎恨封建势力，诅咒黑暗，渴望自由和光明。作者这种心理状态，我们可以通过他塑造的繁漪形象得到注解：繁漪在周朴园家，精神上受到压抑，虽然她身居太太的地位，有舒适、优裕的生活，但是她的一举一动都得听从周朴园的摆布，哪怕是吃药这样的小事，也得服从周朴园的命令。周朴园娶了这个名门闺秀，实际上也只不过把她视为摆在客厅里的花瓶。在周公馆，繁漪被剥夺了一切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自由，也似易卜生《傀儡家庭》里的娜拉一样。繁漪并不甘心这种处境，她与周萍的私通就是她对自由的大胆追求，也是对封建礼教的反叛！继母与丈夫的长子之间的恋情违反人伦，大逆不道。当周萍恋上四凤，逐渐对繁漪厌弃时，繁漪仍死死抓住他不放。周萍的背弃，繁漪的执着，更表现出她是一个较为彻底的反抗者，而周萍则是一个懦弱者。当繁漪因周萍背叛而感到彻底失望时，她不顾一切，当着周朴园和侍萍的面揭穿了周萍和四凤原是兄妹关系的真相。繁漪的揭露，导致了四凤外逃触电，周冲为救四凤也触电身亡，周萍开枪自杀。周朴园这个封建大家庭至此彻底崩溃瓦解，从而完成了繁漪冲决这个黑暗牢笼的愿望。但是，这个举措是以巨大牺牲作为代价的，是个悲剧结局。从根本上看，繁漪的反抗也只是个人的行为，与整个社会问题的解决无济于事。这种戏剧矛盾冲突的设置正符合曹禺当时的思想境况，所以曹禺曾经表示过他喜欢繁漪，繁漪好像是他自己，这是非常切实的。其次，我们还可以从曹禺先生创作《雷雨》当时的一些其它方面进行考证。如果照传统的分析，把《雷雨》主要矛盾冲突说成是周朴园代表的地主资产阶级与鲁大海代表的产业工人之间的阶级矛盾，当然，这种阶级论的分析方法可以把《雷雨》的身价提高，使作者创作思想得到升华，但是，这就否定了作者创作思想的原始性及真实性，这是不切合实际，也是不准确的。因为曹禺先生写《雷雨》里的鲁大海，只是在一次演出途中的火车上遇到一位工人，这位工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论起国家形势却侃侃而谈，给曹禺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由此，他才对中国产业工人有了感性认识，但仅仅是这种感性认识就能写出三十年代的阶级斗争本质是不可能的。相反，写繁漪这种有局限性的小资产阶级个人反抗，才是真正合乎情理的。

二、人物性格的复杂性

曹禺先生的《雷雨》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还在于剧中人物的塑造十分成功。

一个深受人们喜爱的剧本不但要有精彩的戏剧矛盾冲突，也得有成功的人物形象，而且人物形象不是单一的，好就好得了不得，坏就坏得不得了，那种好坏两极背律的写人物的方法是简单的，低层次的。写人应当写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复杂性不等于多元性，而是在规定性的前提下具有的复杂性，这是符合文艺辩证法的。《雷雨》里的主要人物周朴园、繁漪，都是具有复杂性格的人。周朴园的性格规定性是地主资产阶级残酷、暴虐、伪善和专制等等，但是，在对待侍萍的态度上，似乎也让人看到了他也有常人的一面。在对待侍萍被抛弃之后，周朴园内心似乎有愧于她，他保留了房间里与侍萍同居时的原样，不让别人挪动一件东西，窗子也总是放下窗帘，在这种昏暗的屋子里，他重温着与年轻女仆幽会时的旧情。这种恋情虽然因为后来与侍萍重逢表露出绝情而显得虚伪，但他的确也曾对侍萍有过眷恋，这是不容怀疑的。这种既怀念又虚伪的感情是复杂的，有复杂的感情才有复杂的人，文学里塑造的人就应当是这样，所以周朴园的形象是成功的形象。他的复杂还表现在与繁漪的关系上。他对繁漪俨然是一个暴君，但也有色厉内荏的一面。他让繁漪喝药，起初繁漪只好服从，虽然她不想喝，只好求他：留着晚上喝不成吗？然而繁漪不是一个弱女子，她被逼无奈时就反抗。周朴园命令繁漪接受克大夫治疗时，繁漪跑上楼去，周朴园严厉斥责她，要她“听话”，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你！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啦！”直到后来，繁漪深夜从鲁家回来，遍身被大雨淋得尽湿，周朴园惊愕地问她一夜不在家，究竟到哪里去了？繁漪用挑战口吻对他说：“你不用管”，“我在花园里赏雨！”她一步一步由顺从到反抗，使得周朴园这个暴君终于狼狈不堪，无法对付。这也是周朴园的复杂性格之所在，他既暴虐又软弱，这种复杂性格既是民族资产阶级的共性，又是周朴园这个人物特定的个性。作者写出了他的必然性，复杂性，同时也表现了创造人物的生动性。

作者对繁漪这个人物也刻画得非常深刻。她不是单一性格的人物，她的复杂性在作者对人物介绍中就可以看出：“……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果敢”和“阴鸷”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异义词，可见在繁漪身上有着正负不同的两面性。当然，她的性格的规定性是弱者、被欺凌者的一面，她抑郁、痛苦、哀怨、文弱、明慧等等，表现了她弱者的主导面，“但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被周朴园逼得走投无路时，在她对周萍的热恋变成泡影时，在她对周公馆彻底失望时，她这个一向文弱的女人，也能做出使周朴园人毁家破的爆炸性的举动，终于彻底撕毁了周朴园的尊严，彻底地破坏了周家“平静”而“圆满”的秩序。

三、成功的结构艺术

《雷雨》的成功，另一方面就是该剧的传统艺术力量。《雷雨》是地道的易卜生式的传统戏剧模式，即“三一律”结构，时间、地点、情节三者完整一致，时间不超过２４小时，地点是在一个城市内，故事情节单一。曹禺先生把强烈的戏剧矛盾冲突和复杂的人物关系，纵横交错组成一个统一体，围绕一个中心事件展开戏剧矛盾冲突，并在有限时间内把戏剧冲突推向高潮，产生强烈的戏剧效果。《雷雨》还运用话剧常用的“重复”“发现”“突转”“讽喻”等艺术技巧，巧妙地处理了剧情的偶然性与必然性的辩证关系。作者自己说过，一部《雷雨》全都是巧合，但是明明是巧合，观众又不觉得它是巧合，而是生活的必然：四凤和周萍相恋，但他们却是异父同母的兄妹；带头罢工的鲁大海和周朴园是不共戴天的阶级仇人，却又是爷子亲缘；侍萍到周公馆看望四凤，却不料和三十年前抛弃自己的周朴园不期相遇；一根电线未及时修理，却导致四凤和周冲的死亡；周朴园刚把手交给周萍，以防工人暴动的不测，结果周萍却用这把手自杀。这一切似乎都是巧合，但是生活的辩证法本来就是如此。它有偶然性，然而，这种戏剧情节的偶然通过作者把握生活逻辑和人物性格逻辑，实现了使偶然与必然相结合相统一的辩证法则，这是该剧成功的结构艺术，也是该剧成功的微妙之处。

《雷雨》以其丰富的思想内涵和高超的艺术魅力深深地打动读者，令人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