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清
二
通读《红楼梦》,我们可以感受到曹雪芹对赵姨娘的厌恶之情。这好像与曹雪芹在《红楼梦》第1回中的叙述矛盾。曹雪芹在《红楼梦》第1回中有云: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了一群“脂粉英雄”。对这些脂粉英雄多是崇敬钦羡之情。有趣的是,曹雪芹对赵姨娘却时时流露出厌恶之情。这之间构成了一个稳固的、巨大的张力结构。赵姨娘为代表的顽劣小人与“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脂粉英雄”是这个张力结构的两个元。这种结构不论在技法上,还是在哲学思维上都有特殊的意义。《易传》云:“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体现了中国古人的阴阳二元哲学思维。《老子》云:“万物负阴以抱阳,冲气以为和。”这种哲学思辨折射到中国古典诗文理论中,就成为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篇》中的论述:“造化赋形,支(肢)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载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可见,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蕴藉着对“金陵十二钗”所代表的“脂粉英雄”的崇敬钦羡之情,因为有了赵姨娘等顽劣不人生厌之情的回应,不至天使任何一方情感遥无回应。这再次印证了中国古典文艺理论的最高境界。即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即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赵姨娘为代表的顽劣小人物和“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脂粉英雄”,还体现了曹雪芹对女性和人性的理性思索。曹雪芹在《红楼梦》第2回中,借贾雨村之口,传达出自己对人性的思考:“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天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这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妨正,两不相干,亦如风雨雷电,地中即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雅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曹雪芹对人性的思考颇具形而上的味道。他对人性的追问思考,是从发性开始的。《红楼梦》第2回,贾宝玉曾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可视为曹雪芹对发性思考的夫子自延之语。周汝昌先生对曹雪芹的尊女思想的缘由做了精辟的论述。他说:“雪芹之作小说,一贯的精神是‘又继承又翻转’。结于《三国演义》《水浒》,他深识其写人才的主意,所以在这一点上他是继承踵武;然而他的价值正在于绝不肯重复前人的陈言旧套,他以为,无论帝王将相也好,还是草寇英豪也好,都可以归于‘须眉浊物’一类,亦即不出‘一丘之貉’,是断不肯再写这各‘浊’气满身的人物了,他要‘翻转’,大笔重彩地集中多态地去写历来的人忽视、扭曲、作践的女性人才──即脂粉英雄!”
可见,对作家曹雪芹而言,赵姨娘为代表的顽劣女人与“脂粉英雄”的对立结构,构成了曹雪芹的人性思考。而且曹雪芹并不是抽象地讨论人性,把人性简单划分为恶与善、美与丑,而是在具体的叙事中展示复杂人性。
三
赵姨娘的个性非常鲜明,她是一个顽劣不人,自私、愚蠢,且不安分守已。令人不解的是,在钟鸣鼎食的贾府中,赵姨娘有何意义?对读者而言,我们可把赵姨娘视为一个本体象征。即是贾府交末运散发出来的乖戾、阴晦之气。正如余秋雨《艺术创造工程》中所说的:“它(本体象征)以艺术家自己发现、构建的一个平实世界,来与世界整体对应……从整体上级隐喻整体世界。”赵姨娘虽然是一个“扁平性格”的人物,即围绕着“自私、阴毒、愚蠢、不安分守已”的单一品质塑造起来的人物,可是,赵姨娘也是十分典型的。
赵姨娘是“为人端正方直”的贾政的小妾,而贾政在《红楼梦》中绝非好色之徒。刘世德先生在《一个安分守已的好人》一文中说:“(贾政、贾赦)他们兄弟二人的性格有很大的不同……这里只讲一点:对女色的迷恋。赵姨娘既不俏丽,也不娇媚,她根本不是美人胚子。贾政比较喜欢赵姨娘,看得出,那只是一种对小妾的宠爱。书中并没有把这归结为贾政对妇色的沉湎。”贾政是封建道德模式压制下形成的“正人君子”,但贾政却能和赵姨娘和平共居,也许正是那个贾府,绚烂至极后糜烂的象征。
赵姨娘和贾政的儿子贾环,也有力地支撑了赵姨娘的存在。《红楼梦》中的贾环,也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人物,连自己的父亲贾政,对贾环也不甚喜欢。第23回有这样的描写:“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不觉减了八九。”贾政不认为贾环是自己理想的人选,赵姨娘给贾府带来的子嗣,得不到贾母、贾政等人的喜欢。
赵姨娘有一个聪慧可爱、颇有才干的女儿探春。但探春的时运不济。《红楼梦》第94回,有一段极有趣的描写:“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有去浇灌它。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探春虽不言语,心里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探春敢作此想,或许是对贾府的时运和身世的感悟。综上所述,赵姨娘在《红楼梦》的贾府,是一个绝好的象征,是贾符中绚烂至极的糜烂乖戾气息的象征。
赵姨娘作为繁华世家交末运的象征,处处流露着一种乖戾之气,有助于对《红楼梦》整个主旨的完成。关于《红楼梦》的主旨,还是鲁迅先生说得好:“然荣公府岁煊赫,而‘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享荣者尽多……’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卖见)面……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因而,对读者而言,赵姨娘也成为理解贾府的繁华至极的糜烂命运的一把钥匙,赵姨娘的象征功能指向了对封建末世的大变革时代的批判。正如李泽厚先生说的:“尽管号称‘康乾盛世’,这个社会行程的回返照毕竟经不住‘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内在腐朽,一切在富丽堂皇中,在笑语歌声中,在钟鸣鼎食,金玉装潢中,无声无息而不可救药地垮下来,烂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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