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启祥
“刘姥姥进大观园”,已经是一句妇孺皆知的熟语。几乎人人都能随口说出,又人人都能心领神会。一个艺术形象,能有这么高的“知名度”和这么大的适应性,在中外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
《红楼梦》中,同偌大的贾府相比,刘姥姥那小小人家确如“芥豆之微”。这不单因为贾府上下有数百人丁,刘姥姥只几口之家;更重要的是在于贾府的显贵无比和刘姥姥家的窘困不堪。一旦刘姥姥跨入荣国府、进到大观园,这种鸣鼎食之家、温柔富贵之乡里的形形色色,在乡村老妪的观照下,即时呈现出新鲜突兀、千奇百怪的姿态。读者可以借助刘姥姥的眼睛来认识世界、阅历人生。这个形象犹如艺术家手中的魔杖一般,照亮了大千世界的诸般色相和各样情态,极大地开拓了作品的生活容量和思维空间;而刘姥姥形象本身,也由此获得了独有的光采和魅力。
为了把刘姥姥与大观园联系起来,通过这个特定的人物形象艺术地表现人生,曹雪芹在刘姥姥这一形象上面很花了一番苦心。小说首先交代了刘姥姥一家,生活窘迫、衣食不周,而和荣国府有那么一点早年“连了宗”的瓜葛;又点明了刘姥姥虽居村野,却“生来的有些见识”。这就使她具备了数进贾府的条件,为大幅度地在空间差、时间差、地位差、命运差当中展现生活、刻划性格,作了必要的铺垫。
“侯门深似海”,仰仗陪房周瑞家的之力,平民百姓的刘姥姥才得以从后门进入贾府,穿堂入室,来到了管家奶奶凤姐的院子。呼吸惯了村野自然空气的刘姥姥,才进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看惯了庄田草舍的眼睛,顿觉“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听惯了农村打箩柜筛面咯当之声的耳朵,闻得这颇为熟悉的响声,正欲循声寻源,不免东瞧西里,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坠着秤砣般一物,却不住乱晃。刘姥姥心想,这是个什么物儿,有甚用呢?正发呆间,只听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磐一般,不防唬了一跳。接着一连八九下,钟声将停,小丫头子一齐乱跑,报曰“奶奶下来了”。这环境、氛围仿佛给偶然闯入的陌生人一个下马威。刘姥姥生活经验中熟习的东西,诸如筛面箩柜、匣子、秤砣等等,早已不够用了,一系列新鲜强烈的刺激作用于她的眼、耳、鼻、身各种器官,怎么会不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呢!能够保持心态平衡的,惟有咂嘴念佛而已。
幸亏是刘姥姥,假若换成毫无见识的婆子,在这样的强烈刺激和心理威慑下,早禁受不住了。刘姥姥毕竟历练过来。尽管她险些把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的平儿错当成凤姐,又不顾辈分地朝着凤姐拜了几拜;但她很快就能领悟到平儿不过是个体面的丫头,在似有礼似无礼的凤姐面前,鼓足勇气,忍耻开言,不负此行使命。当此之际,刘姥姥心理上又经历了一个很大的“落差”。先听得凤姐告艰难,当是没指望了;后听见给二十两银子,又喜得浑身发痒,禁不住说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这样虽则粗俗却很质直的话来。刘姥姥正是这样一个又世故又淳朴的乡村老妪,她那又辛酸又喜悦、又屈辱又侥幸的心理,使人感同身受。
如果说,“一进荣国府”时的刘姥姥,显得拘束惶惑、应接不暇、忐忑不安;那么,到了“二进”,情形就很有些不同了,我们看到她已经自如得多、从容得多。这不仅由于已非初次,一切都较为熟习,还因为此来并非纯属“打抽丰”,虽是瓜果野意儿,也算有所酬答馈赠。此番她所见到的贾府人物,不仅数量上远远超过“一进”,而且“规格”也大大提高,从至高无上的“老祖宗”、人中凤凰的宝二爷,到众位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以至丫头仆妇。在大庭广众之间,刘姥姥应对自如,出语得体,把村野间所见所闻随口编派,居然说得“合了贾母的心思”,连王夫人都“听住了”。刘姥姥信口开河编的故事,竟使痴心呆性的“情哥哥”贾宝玉信以为实,盘根究底。足见刘姥姥对贾府众人具有多大的吸引力,简直成为头号新闻人物了。
这是丝毫也不奇怪的,正如贾府的一切是刘姥姥见所未见的一样,刘姥姥在贾府众人心目中同样新鲜有趣。生活在深宅大院里的公子小姐何曾听过刘姥姥所讲的那些事,觉得比那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刘姥姥自然成了满足青年人的好奇心和填补老年人的空虚感的绝妙对象。善于揣测贾母心思的凤姐,最懂得刘姥姥这个积古的老村妪作为女清客的价值,在鸳鸯的配合下,导演了有声有色的活剧。人们看到,使象牙筷子夹鸽子蛋,令刘姥姥看着馋却吃不到嘴,这是典型的恶作剧;喂茄鲞顺带介绍炮制的原料和法子,令刘姥姥摇头咋舌,那是地道的阔讲究。在贾母带领之下,大观园中的游宴、行令、插花、品茶,几乎都有刘姥姥的特写镜头;而湖光山色、园林居处、陈设饮撰,也都因刘姥姥在场,而使读者得以从一个新的视点来观察和感受。可以说,从一开始刘姥姥算的那一笔螃蟹帐起,到“两宴大观园”中的任何一个细小的节目,无不引起刘姥姥的惊叹和感慨。所谓“享福人”的生活和“庄稼人”的日子,在这个特定的场合交会叠合,其间的“不等差”,表现得如此鲜明、尖锐、生动、丰富,真是可以叹为观止的。
刘姥姥并非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什么角色,她的表演固然不乏机智和谐趣,更包含着随人俯仰供人取笑的酸楚,只不过较之“一进”的告贷求帮,具有更体面的形式。不过刘姥姥始终不脱自己的本色,即如在行令时脱口而出说的“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引得众人大笑,却也显见出不愧是个庄稼人。
“二进”的描写,更有刘姥姥意识不到的内容,那就是,她固然被一班贵族男女取笑捉弄了去,却也在不经意中亵渎揶揄了贵族生活。第四十一回中“醉卧怡红院”那精采的一幕,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系列描写的高潮和顶点,值得仔细体味。我们看到,情节的演进是那么自然流畅,顺情合理,刘姥姥在游宴享用酒醉饭饱之后,不辨路径,顺着竹篱花障,误入怡红院后门。进得房来,先将画中女儿形貌当作真人,继把镜中自身影象认作亲家。刚悟出这是镜子,乱摸之间,其力巧合,撞开机关,露出门来。刘姥姥惊喜之中,迈入里屋,只见有副最精致的床帐,此时既醉又乏,一屁股坐了下去,前仰后合,扎手舞脚的仰卧床上,鼾齁如雷,酒气臭屁,熏得满屋。试想,千里之外,芥豆之微,村野之间一个老妪,此刻并没有如众人担心的那样掉在了茅厕里,却落在了府中最为尊贵娇宠的怡红公子宝二爷那精致华美的卧床上。这真是异想天开,有如鬼使神差。但它决不是刘姥姥或作家的恶作剧,此中包含了对社会人生的深邃洞察和辩证思考,能够触发人们的广阔联想。脂评在这一回的回前总批中就发了一通这样的感概:“此回栊翠品茶,怡红遇劫,盖妙玉虽以清净无为自守,而怪洁之癖未免有过,老妪只污得一盅,见而勿用,岂似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薰其屋,却被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绔公子可不慎哉。”在我们看来,“醉卧怡红院”一节应当可以触发更多关于社会的、人生的、哲学的、美学的遐想。诸如对贵族生活的揶揄,对世事变幻的寓言,偶然和必然的对立统一,高雅和村俗的相映成趣,如此等等。这是在更高的层次上构成的思维空间。所谓“无穷之意,溢于言外”,优秀作品的思维空间,可以无穷大于作品的具体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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