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源
说起“红楼二尤”,读者印象都很深。“二尤”的提法清代就有,不过不普遍,通常都是单独说尤二姐、尤三姐。这“红楼二尤”的说法,有可能是民国以后的事。也许是由于京剧《红楼二尤》的影响,“红楼二尤”更成为一个固定的提法而越发为广大读者所熟悉。这个现象反映了《红楼梦》结构上的一大特点:它既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又有一些局部的故事具有某种相对独立性。比如第八回至十四回的秦可卿的故事,三十九到四十二回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故事,五十五至五十六回李纨、探春、宝钗三驾马车管理大观园的故事,七十三到七十七回的抄捡大观园的故事,等等。不过,无论是秦可卿的故事、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还是三驾马车在大观园搞改革以及抄检大观园的故事,都不能从《红楼梦》中抽出来,否则下面很多别的情节就会出现断裂。只有“红楼二尤”的故事不一样,它独立性特别强,是一个具有完整性的板块,独立和完整到了可以从《红楼梦》中剥离出来单独成书的程度。比如说,这几回里男一号贾宝玉只是偶一露面,并列女一号林黛玉和薛宝钗几乎无事可做,也只是偶尔一见踪影。也就是说,把这个板块从小说中完全抽出来,基本上不会影响下面的故事进程──当然这样会降低《红楼梦》的整体思想艺术价值,尤其是会削弱家族衰败、官场黑暗、社会没落这条线的分量,也不利于王熙凤形象塑造的丰富性。不过总的说来,从结构的角度着眼,二尤故事具有可剥离性,这是任何其他板块所没有的。虽然现在这个板块与《红楼梦》的其他故事融合得比较好,并不显得十分游离,不过这个现象还是值得我们特别注意,这占了整整七回的红楼二尤故事好像是整个插入《红楼梦》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再有,我们在读《红楼梦》的过程中还会感到,红楼二尤的故事好像有些突然,前面缺乏铺垫,有的情节有点断裂感:这么重要的两个人物,只在十三回秦可卿办丧事时写到这个那个都有谁谁谁来了时顺便提了一句,“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姐妹也都来了”。究竟是几个姐妹?怎么称呼?都没有交代,以后几十回便没有了一丝踪影,显然丧事办完又回去了,而且没有再来,所以戏份之少连某些贾府的三等丫鬟和小厮都不如。直到六十三回也就是前八十回过了整整四分之三之后她们才正式出场,可是这姐妹两个一出场就是连续的七回,直到六十九回为止。在回目上几乎占了前八十回的十二分之一强,成为前八十回后四分之一中的重头戏,在数量上比贾府大地震抄检大观园还多两回。二尤故事的叙述中提到了一些关于过去的很重要的事,可是前面从没有出现过。
最明显的是,六十五回尤二姐与贾琏商量,要把尤三姐嫁出去。贾琏和尤二姐都摸不透尤三姐想嫁给谁。尤三姐对姐姐说,她心中有人了,让二姐往五年前想去。五年前尤三姐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前面一点也没有交代,而是通过六十六回尤二姐对贾琏的一段话来补叙:“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周按:这是尤氏姐妹的老娘,即外婆;不是贾蓉的外婆尤老娘)里做生日,妈(这才是小说中的尤老娘)和我们(姐妹)到那里拜寿。”他家请了一些票友演戏,“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尤三姐)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尤二姐还转述说:“也难为他(尤三姐)眼力。(三姐)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两人正说着,“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若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从此“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尤三姐爱柳湘莲真是爱得铁了心了,真正到了海枯石烂不变心的地步。可这只是尤三姐的单相思,而且是一见钟情。柳湘莲丝毫不知,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姑娘已经爱了他整整五年了,而且准备爱他一辈子!
可是我们读到这里,也许会感到这段叙述似乎存在着一些矛盾:
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贾蓉父子过去有一些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些在小说中没有具体叙述,而是含含糊糊,只说姐妹二人过去品行不佳,都有“淫”的行为。这种关系在尤三姐身上似乎说不通,二者成为悖论。因为如果尤三姐果真那么深爱柳湘莲,那么她就不会和贾珍父子有什么大事。如果她与他们父子关系如此严重,那么她就不可能对柳湘莲爱得这么深,非他不嫁。二者必居其一,所以这是一个悖论。再说,尤三姐既然有这么大的决心,如此深深地爱着柳湘莲,而且爱了已经长达五年,非他不嫁,那么当时和后来应该有一些故事,小说应当有一些交代或者铺垫才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造成这些现象,和《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中的某些重要变化有直接关系。
《红楼梦》究竟是怎样创作而成的,红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分歧相当大。我比较倾向于,曹雪芹原来有一部小说《风月宝鉴》,他的弟弟棠村还给他写了序。但是此书不但没有刊刻出版,而且没有传抄流传。甲戌本第一回在“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处有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从书名《风月宝鉴》以及贾瑞的故事中那面叫做“风月宝鉴”的镜子的作用来看,我们可以推断,《风月宝鉴》较多地写爱情故事,对于那些玩弄女性的男子有相当严厉的批判和惩罚。我们从现存的某些局部如贾瑞的故事和贾琏的淫乱中还能够看到一些它的面貌。《风月宝鉴》应当也是一部比较优秀的作品,这从《红楼梦》第一回曹雪芹借石头之口批评“历来野史”、“风月笔墨”和“佳人才子等书”可以证明。但是曹雪芹显然不满意这部作品,重新立意构思,彻底重新结构,写成了《石头记》。而《风月宝鉴》中的某些人物与情节就挪了过来。有的多一些,有的少一些。上面提到的二尤故事的可剥离性,她们从前的行为,尤三姐对柳湘莲的单相思以及某些似乎矛盾的现象,所有这些都表明,曹雪芹在创作《石头记》的过程中对二尤故事做了重要修改,不但删掉了一些情节,而且对人物基本评价也有重大调整,插入到现在的位置。在曹雪芹的修改中,对红楼二尤故事最大的改变是,大大削弱了原来二尤的“淫妇”形象,进一步突出了姐妹二人的悲剧意义。二尤的故事在《风月宝鉴》中应该比现在多得多,而且她们自身的道德责任也要比现在重一些。不像现在,基本上是被损害的女性。这个变化,很像对秦可卿故事和形象的处理。所不同的是,对二尤的修改是曹雪芹自己作出的,而不是由于别人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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