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石
说到“风流”,给人的感觉就像《红楼梦》里的意淫一样歧义颇多:黛玉的风流婉转被薛蟠忽一眼瞥见,就会酥倒在那里,宝钗的妩媚风流由宝玉看去,也会不觉忘情呆怔,而可卿的风流袅娜更是给提升夸张到了一个“擅风情,秉月貌”“败家根本”的可畏境地。风格气韵虽有不同,但归根结底总是脱不了几分从男性视角对女性美感的欣赏和品评,独独到了湘云处,一扫“空缱绻说风流”的绮丽伤郁,由她自己冷笑着道出真谛:“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这样一句冲口之言几乎是一棍子打倒了一大片,却又那样干脆明白、率直爽快,恰恰是直指了“风流”最纯粹的原旨本意:潇洒随性、狂放不羁、文心诗胆,敢爱敢恨!“英豪阔大宽宏量,霁月光风耀玉堂”──史湘云,一位风流锦绣的豪侠女儿就这样浓墨重彩的呈现了出来。
和红楼梦细笔描绘中的大多数女儿不同,湘云作为贾府老祖宗的嫡亲内侄孙女,自始至终是游离在大观园的。她是最早在贾府出现的外姓正钗,与袭人叙旧能追溯到到十年前,元春归省那一场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事她没有出现,却又在元宵中秋等重要节日在贾府度过。或许就是因为这一份身份的游离和不确定,使湘云在贾府的表现总是显得多了一份心无挂碍和自得其乐。湘云的初次现身相当生活和自然,完全没有黛玉那样仙幻悲剧性的宿命预示,也不同于对宝钗那样用意深沉的背景铺陈,只是在大笑大说的欢快氛围中轻松出场,宛若邻家小妹,平实舒适又心直口快。“俏语谑娇音”一回湘云和黛玉那段精彩的斗口让人看了忍俊不住,想想一个娇憨咬舌的女孩被打趣后气急败坏口不择言,而后灵机一动反唇相讥,接着回身逃跑又告罪求饶,几个各怀心事的小儿女因了湘云的加入有了前所未有的一次“正难分解”的嬉闹场面,让人读罢不禁释怀一笑,而不会有习惯性隐隐的紧和淡淡的伤。
湘云比宝黛钗的年龄都小,所以红楼开篇时在心智上表现的明显更单纯甚至晚熟一些。她很坦白,所以会很明白地对黛玉说“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但是也有很敏锐的判断,能看出宝钗是黛玉旗鼓相当的“对手”,所以一句“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就让黛玉变了脸色;她是心直口快的,看戏时凤姐提到有一个小旦扮上活象一个人,独湘云脱口而出“倒象林姐姐的模样”;她又是最透彻直接的,“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呵呵!这样一番话说出来,莫说宝玉,就是机巧慧黠如黛玉,只怕当时也会哑口无言吧?──宝玉受了夹板气,无趣之下赌气参起禅来,又是偈语,又是填词自解,一副很彻悟的样子,然而灵慧黛玉的当头棒喝和即兴续偈让他无辞以对,博知宝钗的广征详解又让他自愧不如,在这场机锋答辩中湘云几乎没有插嘴的地方,那样玄妙飘忽的谈禅说法原不是这位胸怀坦荡的率性姑娘所关注和擅长的呀!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里面那个起哄最卖力的人一定非活泼湘云莫属了!
一个看上去那样快乐烂漫的闺阁小姐,其实也是个薄命之人。一提到家事,“连眼圈儿都红了”,其中详情由袭人和宝钗的谈话娓娓道来:她是个“从小儿没爹娘”的孩子,“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读了这些总是有些心惊,固然双亲的早丧会使一个孤苦的小姑娘身心承受更多的凄惶和委屈,然而在护官符中位列第二的金陵史家会因为“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大族名宦之家的内囊已经虚空到了难以掩饰的地步,堂堂侯门秀女的日子过得竟是如此的困窘辛劳!清冷的笔触在刚开始绚烂起来的暖色调里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点,悲凉之雾就这样于不经意间遍被华林。所以湘云来贾府串门子走亲戚时,才会被二婶婶那样琐碎紧张地套上多到不合季节的衣服,家里打发人来接的时候,会眼泪汪汪缱绻难舍地叮嘱宝玉再接她回来。想着湘云在贾母房中脱下的那堆毫无意义的锦缎华服,那句“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的句子涌上心头,这个飞扬娇憨的女孩子,原是有着与外在极不相称的辛酸与苦楚。
总算有一位睿智慈悲的姑奶奶史太君怜惜她,让她能在温暖的别院里享受到一份难得的舒适安闲和自在畅快,于是每次来贾府对她来说都是一次全身心的放松,是她梦寐以求的狂欢节。这样一种兴致盎然兴高采烈的情绪几乎伴随着湘云贯穿了在大观园的全部行程:海棠诗社初建她会表白“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第一次咏菊盛会就是由她牵头组织并把这个挂名东道做的有模有样,看着姐妹们雅谑说笑她会开心到连人带椅子都歪倒在板壁上,慕雅女香菱向她求教做诗就索性没昼没夜地高谈阔论,琉璃世界更是首当其冲的腥膻不忌大吃大嚼──这块鹿肉的功劳可当真不小,芦雪亭的即景联句她一人独战钗琴黛三大才女,仍是诗情四溢勇不可挡!快乐的纵情挥洒终于到了极致,群芳贺寿宴上湘云在一杯又一杯的频斟漫酌中娇娜不胜,醉卧在芍药圃,口内犹自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碗成来琥珀光,只饮到眉梢头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这首酒令俨然就是风流人物史湘云在大观园游记随感的精编浓缩版!
一场场花团锦簇的红楼嘉年华她都承担了重要的角色,调动起全部的热情和动力来倾情参与,怪不得宝玉言道:“这诗社里少了她,还有什么意思。”诗词对于黛玉而言更象是一种寄情抒怀的媒介,对于宝钗而言不过是大家淑女的必备技能。而湘云不同,她对诗词的喜爱就像周伯通对武学的痴迷一样发自本心,没有丝毫功利和现实的动机,她的作品就像她的装扮一样灵动妩媚风格多变,尽显锦绣华彩,所以会同时具有“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的热诚执著,“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的低回婉转,“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的高洁磊落,“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的潇洒不羁,而那场独领风骚的联诗竞技还有那刁钻古怪不断翻新的酒令,更是全面的展现出她的扎实功底和敏捷文思。湘云编了一个极有趣的谜语:“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这样寓意深长笔触凝重的迷面,指的却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俗物──“剁了尾巴的猴子”。宝玉曾被描述“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史老太君也曾经出过一个迷面“猴子身轻站树梢”,湘云又被指穿上男装与宝玉极象,而在那场雪地群美争艳图中,湘云“小骚达子”的一身野艳装扮更是被黛玉直说出来是“孙行者来了”,看似漫不经心的这里一笔那里一笔,在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旖旎风光下面勾画出一幅真假美猴王争霸的热闹小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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