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可钦
《红楼梦》的评述浩如烟海,但凡论及妙玉,不是怜她迫入空门、虚度韶华,就是忿其心气高傲、自视不凡。但她被人目为怪异的行止却并非作者妄拟。在大观园里,妙玉以高标难折的性格成就的是一个“异端者”的形象。
一、“异端者”
说起“异端者”,在漫漫历史文化长河中有两个人不能不提:嵇康与李贽。嵇康是汉末以来倡言“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第一人,也是以离经叛道为由遭诛的第一人。他的死印证了“正统”的强大和粗暴,也使之后的有识之士们噤若寒蝉。李贽是嵇康之下敢于公然藐视正统之学,立志成圣并狂傲不羁的第一人,也是嵇康以下敢于公然向世俗陈规挑衅的第一人。他的死进一步证实了“正统”不容质疑、切肤切骨的法定地位。然而,嵇康和李贽恰是以其真淳自然的生命追求,卓然自立、百折不回的精神境界标炳史册,因此不能见容,那个生杀予夺的“正统”是何面目?
孔子开创儒学意在齐家治国,并非教人做八面玲珑的“乡愿”。子曰:“乡愿德之贼”,曰:“人宏道而非道宏人”,又曰:“不得中行而与之,无乃狂狷”。正统的儒者首先应是一个正心诚意,秉承孔子之学的真精神、真血性的人。无奈,几千年礼法社会的真相却是:
(乡原)舍本执末,丧失了道德和礼法的真精神与真意义,甚至于假借名义以便其私,……孔子所深恶痛绝的“乡原”支配着中国社会,成为“社会栋梁”,把孔子至大至刚,极高明的中庸之道转化成了弥漫社会的庸俗主义、妥协主义、折衷主义,苟安主义。
所谓“正统”,所谓“圣人”,不过“将圣人事业,去就利欲场中比并较量,见有仿佛相似便谓圣人样子,不过如此”。剔除儒者的真精神与真血性,“圣人之学”、“孔孟之道”也无非是一袭冠冕堂皇的外衣。而恰好秉承了这种真精神与真血性,又敢于一辩黑白的人就不得不遭到芟兰除蕙的下场。
所以,“异端者”是这样一种人:他们秉承正统的血脉却见弃于世;以异端立命,不与世妥协,以异端自居,不随人唇吻;遭千万人指点,受千万人眦目,矢志不渝,我行我素,终死于是。从这里,也能归纳出异端人格的三个特点:遗世独立;高洁,又以高洁烛照世人的污浊;童心,听任内心,不为世俗拘笼。
二、论妙玉之为“异端者”
1、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贾府世界是中国二千年礼法社会的缩影,它行将没落却仍然维系着腐朽的“正统”道义,一边还打着“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名号。妙玉的出场一开始就夹染着烟云模糊的色彩。她的薄命不仅是黛玉的父母双亡无亲无眷,还应该是家道衰亡、覆水难收。她以袈裟护体,却不得不沦陷在可以还俗与不能还俗的悖论中;她以大观园为屏障,却仍然甩不开“点缀风景,供应皇妃之需用”及“权势不容”的命运。这就是妙玉在红楼世界中的处境与地位。
2、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妙玉的人格特征有两点可以一眼洞穿:高与洁。高,是“天子不臣,诸候不友,壁立万仞”的高。洁是一人孤傲,万人不入的洁。纵然孤高霜洁如黛玉者,也有逢迎众人的时候,妙玉则恕不奉陪。非但皇妃游幸时不见她的身影,连贾母领着众人来拜佛,她也淡淡的。反倒拉着钗黛去喝体己茶。送客出门之后,回身就将山门闭了,还要用清水拂地,冲得干干净净。她是遗世独立的,更是幽隐在栊翠庵与世绝言的:“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不共处,不合流,是凄清,是悲凉,是仇视,更是冷漠。
但她的高、洁不止于此。她确是像隐者那样置身事外,却不能像隐者那样“与世无争”。非下贴不去是自显身价;给贾母倒茶是讥她无知无识;刘姥姥用过的杯子宁肯砸了也不给;众人都不理会,唯独宝玉能要来梅花;又自谓“畸人”、“槛外人”:时时处处都要表明与众不同的姿态,用一已之高洁烛显贾府世界的污浊──所以妙玉只能落得“人愈妒”、“世同嫌”的下场。
3、不女不男不僧不俗:
不肯和光同尘,不肯与世妥协,妙玉也不肯为世俗牢笼中的任何一类。从她的自号“槛外人”、“畸人”就可看出。前者取自范成大诗句“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需一个土馒头”,说“槛外人”就是非世俗中人,不以世人限量。后者取自《庄子》:“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称“畸人”就是畸零之人,取法于天而不依于世人。
难怪刑岫烟给她“不女不男不僧不俗”的评价。本应官宦千金,不意迫入空门;本应青灯古殿,却常怀闺阁之想;本应息心忘世,无奈终难自了。所以,说妙玉是出家人固然不对,说她是老庄式的隐者也欠妥:无论思想中有多少释道的成份,她始终不能自了,就无法成就“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的悠然意境。
男女僧俗都不是本来面目,不自了的妙玉自了的恰是一颗“绝假纯真”的自然之心──童心。它是妙玉性命的根本,也是她炯异人格的最终注脚。她虽饱读经书却不懂世法平等,虽身在佛堂却不能忘情于宝玉。许多红学家都认为妙玉人格的一大缺陷是做作,却不知无论是鄙弃刘姥姥,讥笑众人无识还是特特送上的红梅与礼笺都是童心使然。连一点点诗情风雅都不肯轻易与人,妙玉根本不是贾府所需要的那类出家人,她是大观园里的“异端者”。
三、世难容
妙玉与薛林同是官宦小姐出身,但与宝钗背道而驰;虽有宝黛的诗意、清高与执着,更多了一份惜春式的冷心冷意;而虽有惜春的“虚花悟”,到底不是自了汉,遂成就了自己的“世难容”。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是异端者宿命的结局。一方面,他们以一己之高洁烛照人世的污浊,注定受尽千万人眦目;另一方面,在标显自我孤洁的同时,他们自身又有着不少弊病:借用《庄子·山木》里的一句话:“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迷于清渊”。
还是从“槛外人”的雅号说起。妙玉自谓高蹈世外,不与流俗,却抛不开常人的情节,无一日不在槛内。钟情宝二爷与鄙弃刘姥姥,两者虽皆属本心,则前情可悯后者可恶。试想,对这样一个质朴可怜的老人竟那样冷漠无情,视同粪土,弃如草芥,连一点点关爱都不肯施与,其状令人不寒而栗,亦远在鸳鸯、平儿,甚至凤姐之下多亦。她有什么资格自封“槛外人”?泯灭了人性的温热,这恐怕是天理难容的。“世难容”不仅是伪道学、假正统的蛮横,还带有天理人情的公正。这是性格与社会的双重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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